●明农第四十
昔吾尝恨始元文学之与弘羊辩也,不如卜式。
夫天地有百昌以资人用,待工而成,待商而通。故圣王置舫人之官以通川泽,骖服騋牝以达原阪.人不极劳,而足以穷泰远,剂其所产,以龚服御。弘羊之均输,非苟作也。今之人亦尝以理财之善善刘晏。晏式弘羊矣,勿为权首,而怨勿及也。而文学诸生,类欲远法治古,民至老死不相往来,以遏贪鄙之俗,醇至诚之风.其议虚憍,近于无端崖之辩,固不足以服弘羊矣。
察弘羊之病,在知商而不知农。卜式.农家也,故导之以衣租食税,以为本议。租税出于谷,谷出于力耕,力耕出于重农,是为知本。夫通四方之珍异,使五金、百卉、皮革、丹桼,昼夜相转乎前,而上榷税之。民得其养,上得其用,均输之术于是乎两便。然计本量委转输之,久而出者必穷。是故终南之山,今无檀柘者;会稽之壤,今无竹箭者;取之尽也。然则商非能自通也,孳殖于农,而裁制于工,己则转之。今居大农之官,而不以饬力长财,惠训其民,斯溺职也哉!古之所谓农,非播稼而已,蔬屮之丰,园圃毓之;桢干之富,虞衡作之;鸟兽之蕃,鱼蛤之孳,薮牧聚之;麻枲之坚,蚕桑之晠,妇工成之。数者,非三农之职也,而隶于农。故诸农之所隶籍者,一切致筋力以厚其本,则百货逢涌,不知其所尽,而商旅通矣。
乌乎!今中国金币之泄于异域者,不可画箸计也。议者病夫商旅之不远出,而欲致行之,顾未尝以器之良楛、物之盈绌为计。彼苦荼与丝者,菲园夫红女,将曷成者也?逾淮、汉,甫草之地,丵狱大数十,桑麻不殖,牛羊不下括。车陟乎桃林,甫草之地,丵狱大数十,蒲陶不成,牛羊不下括。商虽通矣,其何取以连?
且吾所病于无农者,有湛是者也。今果窘于耕获,米一石则至万钱矣!自喘耎之虫,蝝息之物,莫必其命。而明者始思兴农以压塞之。
吾以为农官不设,农事不能以大举。昔者北方之沙砾,蓟丘之左,自虞集始营度之,至于今二十世。天山之水泉,若古勿导,导之自林则徐,至于今再世。而其效特局促于是也,非设农官无以为也。
●禁烟草第四十一
闽土非甚硗确,民亦不绵力薄材,而食谷必转于近省。甚哉!烟草之为害烈也。田莱一顷,三谷而七烟。市烟之利,逾谷且十倍;树烟之劳,杀谷且十倍。民以呰窳,绌与而赢取。烟叶之苦泽,下毒其壤,数年不能成菜茹,虽欲反而树稼,其道无繇。殖者滋庶,食者滋众,民利而玩之,监司恬而狎之,迾禁不设,若天之无凶年也。
嗟乎!天下方穰穰以思罂粟之禁,于此琐且尾者,则何暇议去?夫不审利害之原,而苟以大小权之,固也。罂粟大而烟草细也。树罂粟者使民食而死,树烟草者使民不食谷而死。死一也,何大与细之分?
古者萍氏有酒几,今亦禁烧锅。夫酒以成宾嘉之礼,宾主百拜而后敢酬醋以道天命;其下穷民,冬非酒不燠。然而有迾禁者,害谷甚也。今烟草无酒之利,而有酒之害。酒害谷有涘,烟草害谷无涘,无禁,得乎?
或曰:闽民赖是久矣。迮而禁之不能,而适为恐猲受赇者地,是擅吏资而夺民利也。禁不如榷,榷当如洋药,十而税其三,无厚利则止矣。
噫!葸慎怯耎之臣.闻益帑则孰敢动?瞭者以为害谷而重困之也,瞍者以为利国而不可去也,则禁不得行,适助之增重耳。且昔之禁罂粟,其病亦足以夺民而擅吏,然忍志禁之者,爱民以政。不以小惠也。夫借君相之势,诛鉏草茅且不能,则何以为政?
愚以为烟草之禁,政在守令,而司以耆老乡先生;吏无得与,与者格无禁,何资之擅?下令之岁,已栽者不芟,明年无莳。莳以番薯蓣,足以代谷;三年而腊毒尽,则壤可稼矣,何利之夺?诏之无谷之害,而动其戒心。犯禁:三亩者,伏通衢;五亩,捶;十亩,罚白金五两;二十亩,官笞之,没其地入里校室。导同畴除烟草者:三亩,一升醴;五亩,一箪羹;十亩,一丈布;二十亩,白金二两。三年以觇闽田,五年以觇闽仓之谷。
●定版籍第四十二
章炳麟谓孙文曰:"后王视生民之版,与九州地域广轮之数,而衰赋税,大臧则充。"
"古之为差品者,山林之地,九夫为度;九度而当一井;迭为九衰,至于「衍沃」而止矣。"
"今之大法,自池、井、海堧有盐而外,露田稻最长,黍、稷、粱、麦各有品也。居宅与树艺之地次之,山及池沼次之,江干沙田次之,以是在税。"
"观于民间而辨其物。桑田者,其利倍稻。梨、枣、蒲陶、橘、柚、桃、李、竹、桼、梧、桐及杂树、松、栎足以给薪者.其利自三。山有植苦荼者,与桑田比,种竹者亦如之;杂莳粮药者为下。粘与文杏,不高冈而有,足以偫富室械器,其利倍苦荼。楠、黟、丹木者,自四。池沼大者,容鱼或数万头,不作劳而其利加于露田十倍。江干沙田,宜木绵,其衰如桑。
"然则定赋者,以露田为质,上之而桑荼之地,果桼髹薪之地,桢干之地,至于鱼池,法当数倍稼矣。独居宅为无訾。穷巷之宅,不当蹊隧者,视露田而弱;当孔道者,鱼池勿如,别为差品。以是率之,赋税所获,视今日孰若?"
孙文曰:"兼并不塞而言定赋,则治其末已。
"夫业主与佣耕者之利分,以分利给全赋,不任也。故取于佣耕者,率参而二。古者有言,不为编户一伍之长,而有千室名邑之役。
"夫贫富斗绝者,革命之媒。虽然.工商贫富之不可均,材也。杇人为人黝垩,善画者图其幅帛。其为龙蛇、象马、草树、云气、山林、海潮、爟火、星辰、人物、舟车,变眩异态,于以缘饰墙壁,一也。然或一日所成而直百钱,或一日所成而直赢于万金。挽步辇者,与主海船者,其为人将行,一也。一以为牛马.一以为宗主,是岂可同哉?彼工商废居有巧拙,而欲均贫富者,此天下之大愚也。
"方土者,自然者也。自然者.非材力,席六幕之余壤,而富斗绝于类丑。故法以均人。
"后王之法:不躬耕者,无得有露田。场圃、池沼,得与厮养比而从事.人十亩而止。露田者,人二十亩而止矣。以一人擅者,圳垄沟洫,非有其壤地也。场圃之所有,杝落树也。池之所有,堤与其所浚水容也。宫室之所有,垣墉栋宇也,以力成者其所有,以天作者其所无。故买鬻者,庚偿其劳力而已,非能买其壤地也。夫不稼者.不得有尺寸耕土,故贡彻不设。不劳收受,而田自均。"
章炳麟曰:"善哉!田不均,虽衰定赋税,民不乐其生,终之发难。有帑廥而不足以养民也。
"昔者余在苏州,过冯桂芬祠堂。人言同治时,桂芬为郡人减赋,功德甚盛。余尝闻苏州围田(吴越沃野,多称"圩田",本由围田,音误作"圩";围田多雍遏沼泽为之,今则遍以称水田)皆在世族,大者连阡陌。农夫占田寡,而为佣耕。其收租税,亩钱三千以上。有阙乏,即束缚诣吏,榜笞与逋赋等。(中夏兼并最少,惟苏州世族尚有之)桂芬特为世族减赋,顾勿为农人减租,其泽格矣。
"荀悦言:汉世田制.「官收百一之税,而民输豪强大半之赋」;「官家之惠优于三代,豪强之暴酷于亡秦;是以惠不下通,而威福分于豪民」。今不正其本,务言复除,适足以资富强也。桂芬于苏州,仕宦为达,诸世族皆姻娅,通门籍,编户百万,号呼之声,未彻于耳,将厚薄殊邪?其闿立祠堂,宦学者为请之。农夫入其庭庑,而后知报功也。"
《均田法》
凡土:民有者无得旷。其非岁月所能就者,程以三年。岁输其税什二,视其物色而衰征之。
凡露田:不亲耕者使鬻之。不雠者鬻诸有司。诸园圃,有薪木而受之祖父者,虽不亲雍,得有其园圃薪木,无得更买。池沼,如露田法。凡寡妻女子当户者,能耕,耕也;不能耕,即鬻。露田无得佣人。
凡草莱:初辟而为露田园池者,多连阡陌,虽不躬耕,得特专利五十年。期尽而鬻之,程以十年。
凡诸坑冶:非躬能开浚硩采者,其多寡阔狭,得恣有之,不以露田园池为比。
●制币第四十三
陟皇之赫戏,诹素王之眇论。方时困穷,而害金播飞如荧火。白选弗臧,空名之剂,其艰阻如行冰上,所以厚生安在?制币之本,自有蹠无,自无蹠有。从革而下.皆可以为币;从革而上,皆不可以为币。
昔王鎏言纸币之利,而魏源持玉币以相诘难。夫玉不从革者也,因璞为大小,勿能以意壹其形范,其不便一矣;抵触而碎,直千者不当一,其不便二矣;追琢之功,劳于铸金十倍,必有定形,则旷日持久,成币勿能多,若苟取佩环而镌其等直,则贵贱无所准,(熔金易,故既铸未铸,其直不相远。斫玉难,故磋琢以后,其直远过于璞。又其贵贱不能以方率、重率之大小为比例,故最无以得准)其不便三矣。古者或用蠙珠与五品之贝,虽不从革,犹无待雕镂,故可资亟耳。若玉,则惟以六瑞为葆藏,或以乞籴,不施于市闾,不赍于化居之贾,故曰"上币"。彼源之迂,其犹黄初之用帛邪?
夫谷帛者,于民生为至急,而不可以为币。然则为币者,必至无用者也。故其始以金银赤铜相转,而其极至于用纸币。纸币则数寸之{樠-木}爰耳,而足以奔走食货。何者?绵薄易举,自从革而下,其裁制莫易此;行旅之赍,又便其轻也。且夫唐、宋之飞钱、交、会,必有币廥以为本。今东西虽异度,其储臧固足以相任。以中国之匮乏,官无见钱,卒然以纸币下行,其无根株也,泛泛如海闾、屈龙乎?谁其信之?是故今之制币者,将先取夫有用无用之间。
夫精鏐白镣之见锋刃也,不若铁;其于以为钟镛、华藻镈鳞之可观,而其发声也.不若铜。然则金银者,愈于无用,必其为有用,则犹未也。故铜铁之攻{臤革}利用者,皆俛而听命,而圣王以庄山之金、朱提之银为珍币。
今龙圜遍铸矣,然惟湖北、广东者独盛,其他犹滞,则杂质之殽者多,而民又时灌药汁以鋊其周郭也。必刑无赦。
及夫铸金之议,则中国方以为大命,非独便于关税国责而已。不铸,则生金日泄,而炼饼者日贵。西方之金,一两当银十五两,其与吾易,则当三十两,所得倍称。故泰西隐益,而中国隐损,其耗无蓺极。既铸金,则以金相易,而欲为抗坠者,无所借其饶多矣。
且夫两币既足,则民信官府如刻漏,不待表掇之建,肥胡之立,而所发沛然足以流衍。吾乃陟高丘而宣言曰:"纸币行矣!"其行之久,虽卒暂无见钱,顾可以相摄代,若宋之湖会,民给其欲,其旋如磨石,至于九野九千九百九十九隅,轻赍以贾。神州之商,潼滃蔚荟,相集相错,以成大群,而后可与西商格拒。然则所铸于九府者一,而给民之求者二。
故曰:自有蹠无,自无蹠有,必先取于有用无用之从革,而至无用者从之如形景,则厚生之大衢已。然而非革命者,犹若不能行也。今之政府,侜张为幻于上,铸龙圜者自言十六铢,(即三分两之二)及以地丁内税,而不当十二铢,(不及二分两之一)以此婪民。故符章刀布之足以明征定保,必俟诸后起者。
●弭兵难第四十四 ——戊戌春作是难时俄罗斯弭兵会未起
祸乱烽燹之既极,有一人焉扶义而起,曰:"我必弭兵哉!"虽含哺之童,必颂之以为上仁,无疑也。是故向戌激而为是,口血未干,陈、蔡之社为京观。宋钘、尹文激而为是,当是时,七国之权力,虽犹有轩轾頫仰,其势足以相御,然而荀卿睹其无成。然则大勇不斗,然后为天下右。苟无生人杀人之柄,而欲禁人以不己杀,此实难矣!
今以中国之兵甲,与泰西诸强国相权衡,十不当一,一与之搏击,鲜不溃靡。是故泰西诸国之兵可弭,而必不肯弭兵于中国。譬之盗,有所劫略,其于群盗之所怀挟婴纕,则勿取焉;至于弱人,则不在是列。虽厥角稽首,与之指九天以为誓,其何益哉?
美利加亦寡兵之国也。人见弭兵之议出于美利加,而以为不在强弱之形。嗟乎!美之在西半球,邻无虎狼,顾蚕食所不及耳。坎拿大一日自立而为帝,巴西一日发愤为天下雄,则美方戒严之不暇,其能与之晏安于酖毒欤?今窥中国者,万巴西、坎拿大,公法恒义,且有所不行,而况弭兵乎?必若是,是犹遣将临河以讲《孝经》,而欲以却黄巾也。
说者曰:吾岂徒乞盟?将假贷于彼,而要之相率以卫我,则是以彼之金币为质子也。弭兵之盟,若则无渝矣。
夫中国地臧之金币,百倍于异域,即有兵革,彼弃其已贷者,而收其未发者。如是,则以什伯偿一二,其贤于出之内府而寄之外府者,亦远矣,夫何所损焉?苟无损,则不足以是为弭兵之券也。吾以为火器之穷,人人殚精竭思而无所进,万国之强弱,斠若画一。当是时,有衅而斗,如两金相叩,先叩者胜,于是人有惧心,而弭兵之策行矣。今日虽弭兵,于小弱犹无益也。何者?避用兵之名,则尺檄可以得地。古者刀锯不戢,流而为甲兵。今甲兵既穷,则且靡而为鞭箠。故中外有衅,则持哀的迈敦书以索地,而踵之以警察千人,以分布其邑落,则是鞭箠而天下定也。犹有不率者,则火器固可以用也,曰:"是征吾属地,非犯邻国矣。"然则今日之弭兵,特假强国以攘夺之柄,而弱国海隅之苍生,终勿能完其首领焉,懿何瘳乎?
昔者冈本监辅尝欲置天讨府矣,以为据险阻之地,以直隶于上帝,列国有罪,则遣将征之,是近于弭兵矣。吾以为主天讨者,其氏族不能出于五洲之表也,虽命曰常臣,其始亦一国之氓而已矣。使故国无事则止,苟有事也,不恸哭以念其里间之榆柳,其人情乎哉!庇其所暱,而诛其所憎。中人之志也。不然,伉厉守高,矫节操以饰名誉,则故国虽直,必务与之以枉桡之名,苟灭亲而已,又非义也。夫等之食息于行星者,其用意必不能至公。则六师所临,其以无罪死者众矣,又况于贿赂市鬻之师乎?今言弭兵者,其弊盖犹是也。
抑吾又有订焉。自北宋之中叶至于明季,士大夫多喜言兵事。其说不务训练。而好崇诡道,纷拿错出,流宕而无所薄,至于揭暄之《兵法百言》,而鄙愈甚矣。学者知谈兵之为腐儒,则思以弭兵之说廓之,盖一质一文,丁世运之变,而以是为琦辞焉。
今夫祓慧日用于人,而不得臧于箧者,其道固不足贵也。物之贵者,必大璋青龟,然于世无所用,用之则以崇饰视听。言之贵者,必深微玄眇,如弭兵之说,且近于仁术矣。不竱其本而肇其末,其说亦未可行也。
●经武第四十五
正今之世,释菜为本,而受成献馘为末。虽然,末不固,则治本者且不及其年而夭殇。是故其末又腾跞以先于本。
吾观于《易》之象,至"密云不雨,其血将出穴",于是知本末之无定程也。
夫家有梐枑,而国有甲兵,非大同之世,则莫是先矣。苟释其利,而依簟席,以谋天下,以交邻国,则徐偃王已;以临禁掖,则李训、郑注已。
乌乎哀哉!内政之有萌,志士之始基,鲜不见基于外内者。爪牙不具,而使人制之,是以知"需之为贼。"
乌乎哀哉!商鞅闟戟而出,齐桓以犀甲鞼盾而立国也。
●议学第四十六
陈胡公以陶器事周室,爵之于宛丘,而十乱勿与焉。繇此观之,利器用者,形之下者也;上乎形者,必十乱之道。
曩者学校以算术、化、力为臬极,三十年以设精横,而共工氏不出。虽出,能议政乎?政治之学不修,使僝功审曲者议之,其势将妄凿垣墙而殖葭苇。故东游者代之以明法。法明矣,京师首恶于上,终为蝮蛇。治官之守,宁亡国不以畀夏人。而诸明法者,方不悉中朝隐曲,冀一昔用事,少得扶持阽危;或期借权,又主调和,焉知大命之不假人,与执志坚缦者之不可转也?
且物不用而朽蠹生于其肤理。为工艺者不用,犹以废箸自给;明法不用,转徙于沟壑。中人以下,不自激卬,而从谀权贵人,以伺斗升之录;不乃媻娑海堧都市间,相诳燿以文采艺能致钱刀者,众矣。
谈者猥谓兴学教育以俟后来,而题桢可得,理平可致。阔矣夫!如古之言曰:"天子视学,大昕鼓徵";退致珍具于国老,以命诸侯;诸侯返而帅之.则"大夫勤于朝,州里觊于邑"也。(此《礼记文王世子》及《孝经援神契》语)
●原教上第四十七
一方部成而有政教。"教者,摽然若秋云之远,动人心之悲,蔼然若夏之静云,乃及人之体","荡荡若流水,使人思之"。(本《管子侈靡》语)学术申,宗教诎,至于今世,或言中国无教。教者,人目能视火而具,抪遍庶虞。无教非诟,有教非宠也。余闻姊崎生言教,齐物论而贵贱泯,信善哉!
观诸宣教师所疏录,多言某种族无宗教者,若非洲内地黑人,脱拉突非古野人,新基尼亚野人。(亦名穆托)箸于拉备科所上文牍,辄言建国时未有宗教,而后稍事幽灵崇拜。然人类学诸大师,往往与是说{足}拒,威知以宗教者人类特性之一端也。梯落路曰:言民有无教者,由其说解宗教过陿小矣。(《原始人文》第一卷)而载路亦言:格以人种学说,必无无教之民。(《民教学序论》)西尼突尔亦云:然则虽在犷顽至愚之伦,而其佂伀于神也,如璋圭埙篪取携矣。
诸言无宗教者,其讹谬有两因。
因于视察之疏,一矣。凡宗教,其外声形色采,深结于内容。借令旅人观以感忽之间,而断其宗教然不,此固不足任也。且未开人种,惎畏异族特甚,其见也必不达其内情。重以宗教神圣,在义宜有墨匿,故南洋之佗步与其脱披,(断)米科乃西亚之泡马利,希腊之哀斯配克,皆以神圣严惮,谨僟之,口不可语,笔不可画,若支那之讳、日本之斋矣。吾尝问亚伊奴人以轮回之事,伤其感情,墨不应也。大氐欲谍知宗教者,宜入其乡井,睹其翁妪,则浸知其神圣,所以谨僟。夫宣教师则不然,涂见负贩,而遽问以信造物之有工宰不?以是定宗教有无。彼野人未受教者,故不识造物何义,则多以消极之辞雠对,即其为无宗教一成矣。故有初至言无教,后又言其有教且复杂者。若火国野人亚夫甘种,始见者以为语言不具,绝无宗教;及达尔文视之,得其语言发达状,其宗教亦信有神灵在天,事之威仪复繁,品式严重,或呼死者之名,而信其魂魄必来,毛发堕地必举火爇烧之,不即谓召疠疫。其崇信神灵至矣。之非洲西鄙者,初识其人,以为裁知猥劣喌法也,后乃知其趋乡惟一神教,有近于上国者。(瓦伊知《天然民族之人类学》第二卷)是故校计中失,而近取二者观之,则前至者疏于视察。晫然也。
因于专己黜人,二矣。宣教师者,皆以造物为人格之神,以是表旗,故凡信喌物喌法者,必排摈以为无教,虽祖祢崇拜,犹黜之。诸言日本无教者,语嚣庶不胜条,何者?彼以崇祀人鬼、信诸仪式为最贱,其摈之也则宜。于新基尼亚之穆托人也,则谓之绝无宗教,或言守形式,信游魂,荧惑于祭仪。于利海诺夫与非洲之迦迈伦人也,亦不箸其有教与不,而言其民常事门基、(断)夫伦古二神,夜行携其偶象,妇人臧获即不得携。于品托、(断)皮海诺人也,即云无丝发宗教观念,独言喌法及不死术;又记其神号有加伦伽者。若是而止。斯土来记瓦夫马人曰:是土教迹冥冥,其民谓形体有神力,神力宅于芦苇池沼间,投牢醴则获之,故猎者得兽必祭,若豢猎狗然;入其里门,则颂祝之声外彻,其户外常置鸟卵、巴那羔皮,以为常。(此斯土来所记)其他言野人信谶记,畏喌师,缠喌物于项下者,不可胜原。要之,惑于秘怪神力,与信喌法有效,虽群予之为宗教,犹将夺而废之。守其一师,形谍成光。猗欤那欤!拉备科为渠帅,而是为其钲铎鼓角也。
天下凡从生而不毛者,其所趋乡无问为贞信荧惑,其事无问为喌法鬼神不也。人心不能无嗜欲祈冀,思之至于热中,饮冰不寒,熲然佂伀,若有物焉,灵运而能直接于形躯者.则爱之任之惮之敬之,犹其在人格则有社会交际也。有求而遇人,则凄怆也,悲泣也,欣凯也,鞠{月卺}也,跽拜也,此亦情之至也。凡有血气心知者,孰不具斯机能矣!人乍遇者谓之遌,鬼鬽被发乍遇者谓之{髟竝},诶诒而始,倪视而中,感接而终,客之有无情伪亡足论,而主必受其湍触也。
苟以荧惑者为最贱邪?泡利步之在动物亦最贱矣。然学者求贱物与脊椎所以系联,方赖泡利步之异形于鸟兽,以征其特性相属、发达相从尔。今于人文史间求宗教孰发达者,贞信荧惑、辨其氐卬哉?亦求发达相从之征而已矣!
且荧惑者,劣民所特具,及其文明而自磨灭。今宗教文明者,其根本皆自外来,章章也。(如堪德云:道德所因,或因美术,或因政治家之奇策,或如正统家云有一定之圣人)然其始幽灵之崇拜,与一神之崇拜,则不可辨章已。况其内容与民间宗教附丽者,往往而有。若景教以使徒为守护神,或为驱除疠疫者,中夏之所谓禓也;马利亚者,乃以守护小儿为神。浮屠之末,杂祀诸妄鬼神亦众。以是知宗教虽有高下,亦时有并出同流者。夫组织宗教,与民间宗教,非宣教师所谓贞信荧惑者邪?观其气类濡染,亦可见其相因互通也。
且文明者,多重宗义神之智力,必撢索窥伺之,心知其意,以是为宗教要领。及夫巴斯托人,自言素不省神,而见于梦寐之间。是虽荧惑,复与组织宗教相类,若浮屠之禅定,与近世之神智学,(美人奥尔廓德倡神智会,以说佛教,要在神秘不可思议,与新披佗告拉斯派之神秘观,及欧洲诸接神术相通。实瑜伽之变形也)其形想皆如是矣。
嗟乎!宗教之有棚除,高高下下,其自为也,终于犬牙相错,无奈之何!吾故曰:喌法鬼神之容式,芴漠不思之观念,一切皆为宗教;无宗教意识者,非人也。高下之殊,盖足量乎哉!
●原教下第四十八
生民之初,必方士为政。是故黄帝相容区,而禹、益以庋县治山。日本之天孙,印度之仙人,西方犹太之礼金牛,此五州上世之所同也。
自夏、殷以往,其民则椎鲁无{角思}理,而圣人亦下渐之以为吾用。何者?眇论之旨,非更千百年,固不能以闿怿,时为之也。当是时,见夫芜荑之萎于燕,鲸鱼、慧星之迭相为生死,与其他之眩不可解者,而以为必有鬼神以司之,则上天之祭,神怪魌头之禓祓,自此始矣。(今社会学家有言:上言信鬼,繇日中视影始,盖以为行止坐卧,是物皆随之,则形体之外.必有一神我矣。是说合当时情事,征之释典,《涅槃经》言:"善男子,譬如因树,则有树影。迦叶菩萨白佛,言:「世尊,譬如暗中有树无影。」「迦叶,汝不应言有树无影,但非肉眼之所见耳。」善男子,如来亦尔。其性长住,是不变易。无智慧眼,不能得见,如彼暗中不见树影。凡夫之人,于佛灭后,说言如来是无常法,并复如是。"此虽设喻,然可知彼意直谓影本自有,不关明暗。暗中人不能见影,犹不能见微生物也。噫!以彼深识玄鉴,而犹不免于上古野人之说,何哉?)
冯蠵者,大龟也,以为河伯。海若者,右倪之龟也,以为瀛之神。河海之物,安知无蠵若若者,其力胜民。其居成郡县?七行星之间,其所生人,安知无蠵若若者,其材胜民,其居成洲国?苟有智者曰:彼不吾觌,而吾亦勿之觌也。民之朱愚,望祀之,又取蛇蜿之相似者而事之,而圣人亦下渐之以行吾教。是故伏曼容曰:"万事之始生.必由于蛊。"(《周易集解》引)
人死而为枯骼,其血之转邻,或为茅蒐;其炭其盐,或流于卉木;其铁在矿;其肌肉或为虫蛾蛰豸;曰"精气为物",其智虑非气也。所从受者,胎卵之成,成于牝牡之感,而子姓受之。感有交错,以成智虑。及死,则若波之复。乃夫气则瀸淖于水土也,曰"游魂为变。"(《御览》八百八十三引《韩诗外传》曰:"人死曰鬼。鬼者,归也。精气归于天,肉归于土,血归于水,脉归于泽,声归于雷,动则归于风,眼归于日月,骨归于木,筋归于山,齿归于石,膏归于露,发归于草,呼吸之气复归于人。"案:精气归天,呼吸归人,一也。谓精气归于天空,而仍为人所呼吸,非谓轮回也。精气即指气。《易》之精气,则统数者言,名同实异。然《易》义尽此矣。《艺文志》有《易韩氏》二篇,名婴。此虽其说《诗》义,亦即其所以说《易》也)
夫一朝而丧其亲戚,匍匐皋复卒不得,其处之死而不忍致死之,荐祭之设,情也。谓其馨香之气,屑然呹然,足以感魂魄,诬矣。虽然,此又五洲之所同也。
夫黄流之裸,郁金百叶,酹之以达黄泉,舍菜者或曰采芬香也,焚膋者或曰以达臭也。(梁武帝始令祭天用沉香,祭地用上和香,事见《通典》。意亦同此)而南美利加之鄙人,亦自醉以当葛,而梦其祖,其效若莛鼓。然则馨香之果足以感魂魄乎?夫可以感之使至者,必其莽苍之气也。今精气被于水土卉木以成物矣。其游魂则散乎无形埒之宇,归乎野马,其智识则未尝有气也。成物者不能至,无气者不可感而致。两不得致,则当葛之效也何繇哉?
章炳麟曰:生人之志念,必振肸于钜棻郁烈,而后壮。彼致斋者,其志凝矣,从而鼓之以钜棻郁烈,则足以发扬光景,而见其所为斋者,非魂魄之果至也。吾之智虑,尝蜕于先人;精于自见,而先人在矣。故曰:"知于善深则来善物","知于恶深则来恶物"。(《礼记大学》注)物不必来,而吾形备之,谓之"致知以格物"。必若责以祖祢之享尝,商旅之寿其君者,张权火于万里之外,缀而成文字,旌旃{方人}风,鸣旝吹角,便旋百卉,规之以为容阅,此皆去王庭远矣,其君宁能视听之哉j于彼不责,于此则责之,亦见其颇也。颇与滥者,君子皆不为。故董无心、王充之于祭宗祢,重之矣;其于上天及神怪祗鬼者,则皆摈之,以为椎愚之言。
繇董氏而上,颛顼之圣,绝地天使不通,顾犹立重黎以司神事;大智如周、孔,于巫方相,故未尽去也,时为之也。祝{礻留}不通,讄祷不举,必始于董氏。董氏者,其圣足以于百王之蛊,于丧躬亡嗣,谓之"不孝之{旈-方}",其表曰绝祀,其中坚曰丧先人之智;于胪大山、祀爰居,谓之"渎乱",其名曰僭越,其实曰惷愚而{艹炅}。繇董氏之道,行董氏之制,笃于亲者,必无废庙享,无弛袷禘;察于物者.戴天而履地,必无建大圜与群神祗之祭。
●争教第四十九
王者致教而宪政,政不乂则教尊。此以有争,自沙兰生之剑,神彼得之十字军,始伏尸漂骴乎?尚矣!夫禹之攻曹、魏、屈骜、有扈,以行其教也。(见《吕氏春秋召类》)不然,夫五行者,裁制于人而已。何"威侮"之有?
章炳麟曰:黄帝起消息,则设五官,利器用财,隶于考工。自禹之衍九雒,始以声味容色暨于人事,皆笼以五行,以是燿民而擅其威。故五行者,禹之乱教也。有距塞吾教者,一世征之,不能下,则奕世征之;奕世征之,必烹灭大戡之,至于萯阳、五柞之间,而其民不扰。屈原有言:"该秉季德,厥父是臧。胡终弊于有扈,牧夫牛羊?"(《天问》)夫该职蓐收,以世其官,五行之贵神也。有扈替蓐收以为牧圉,威侮其官,而五行之教殆。文命之族,父子殉之,竭力致死而不悔者,其教不立,则不足以镇抚黔首,羽畎夏翟,将迁于邻国。是以争之,至于击床也。
古今亦孰不争其教?涿鹿之战,用师以相济,惟异德也,争教也。少正卯仕于鲁,仲尼弟子从之者大半,于是执而杀之东观之下,争教也。轩辕、仲尼之所争或韪,而夏氏之所争者独非,是何也?
《明夷》之彖,抗衡而言文王、箕子、八卦、五行之相竞也。(案:八卦之术亦未是,然与五行固相冲突矣)易与五行忤,是以阴阳气无箕子。彼禹之教,横行于东夏,而不西被于关中。文王之在丰、镐、鄠、杜,有扈之矣。周史录《鸿范》,以箸东西之异教,非尚之也。昔者希腊以地、水、火、风为元素,今所知则流别且赢于六十五行,焉取乎?大弦为宫,小弦为羽,五也;文王增和、穆二变以为七,音不耦行矣。萌芽为青,海波为黑,五也;杂昊天之玄以为六,色不耦行矣。
自周时,五行已不足以自立,然子思、盂轲犹道之,(见《荀子非十二子篇》)至贾、董不能绝。巫医则之,足以杀人;祝史则之,足以蛊人主。禹一唱其术,而其祸民也若是。吾闻大乐之野,夏后启于此舞《九代》焉,乘两龙,盖三层,佩玉璜,左手操翳,右手操环,(《海外西经》)自以宾帝所获,足以贞观颙若也。以此诬民,其教何如哉?处群愚之世,齐圣仁强,而讦巫恒之匿垢者,殃必及身。是故有扈氏为义而亡。(《淮南齐俗训》)仲尼序《甘誓》,大争教也。订其枉直,在彼不在此。
●忧教第五十
志古之大旅之金版,或盗而帝,或乞食无行而帝,或屠城掘冢墓而帝。帝于异教者,则无有非民志之一;不一,不足以行其政也。
自泰西之设礼拜寺也,天津民群聚击,圣相论诛十五人.而民畏泰西也如雷公。其后有芜湖之难,有古田之难,皆输币吊恤,罢黜大臣。及曹州难作,不及约言,攘胶即墨以去,而民畏泰西也如天帝。
章炳麟曰:吾惧夫彼之不以威詟我,而我亦不以彼为畏也。犹有畏也,曰幸矣!何者?景教者,诸科学之所轻,其政府亦未重也。纵之以入支那,使趋于相杀毁伤,而己得挟其名以割吾地,其计画黠矣!吾林麓无鉴之氓,睹其恣横,而以为泰西故重神之也,积忿结气,怨之衔骨,以及其政府。故地为西守,而念不西乡。审是,则景教者,乃祗以梗泰西东竞之道者也。
昔者元魏尝入邺矣,辽、金、元据燕矣,满洲入榆关矣,皆不革其三统,而中夏矩法之尚,然后本干固。故曰国姓可易,而中夏不可易。道中夏而宪泰西者,谓之舜之齐斧。与我共舜之齐斧,可荐食我矣。今传景教,未也。不然,其瓜分也,如印度之从佛、回,英吉利亦颂置之,而无与己教相掍成。若是,则能植以为外藩部,终不布化焉。是于印度可也。以中国之广沛,不举一官,不议一政,而穷谷于伏处,虽懦夫,忍乎?然则贤桀之士,必踔起致死,以大攫搏于原。若是,则以二万万人一其志也;儒虽弱,必愈马地矣,未可刈矣!
嗟乎!元圣武夫,泰西若林焉,尽其睿哲,将必有虑于是而思以易之,则可阽危也。且夫辽氏以降,其在边皆习彀骑,以武怒击杀为故,而不事文教,其卒犹北面于瞽宗之序。匈奴烝后母,虐老,兽心溃{礻围}至矣!及元魏而卒少变也,况多谋如泰西者乎?
侗愚之民,以争教为故,佩带之士,以愀忧争教为故。繇君子观之,操是二说者,皆訾讏之人也。一昔之闵也,讙于一昔,其终将勿能久。庸渠知夫泰西之黠者,其于中国且善厚结之,如桑螵蛸而箸之,勿易其士,勿变其帖经;其举者置以为冗官,或处郡县,则比于领事;又令西士之习于华者,籀读吾经纬以号于众曰:"吾有仲尼之遗计籍焉!"若是,则西教愈杀也,而中国自是终于左衽矣!
●订礼俗第五十一
十祀不同风,百里异教;蹈诸大方,作《订礼俗》。
一事。古者跽拜之礼,施于席地。而今有登倚坐榻,斯古之床几也。余读《天官》掌次:"大旅上帝,则张毡案";朝日祀五帝,合诸侯,师田,则"设重帟重案"。郑君曰:"张毡案,以毡为床于幄中";"重案,床重席也"。(以上郑说)此非卧所,皆坐以休息者,固知周初坐有床矣。非独天子,孤卿有邦事,即亦张幕设案。意者王官尊宠,偃息用之,不正施于法礼,故燕则跣升,亦席地不床也。大史公言张汤为御史大夫,坐床上,见朱买臣,是亦施于贵者。及向栩之坐板床,(《后汉书文苑传》)上下通矣。(胡床亦自汉时有之,《风俗通义》曰:"灵帝好胡床)凡坐,大者为床,小者为几。《春官》司几:"筵之五几",以冯者也。《礼记》:"乘车必以几",以登者也。《公羊传》言以鞍为几,以坐者也。而毡案庳者,汉世命曰"毾{登毛}"。《通俗文》曰:"氍{叟毛},小者谓之毾{登毛},(上音榻,下音登)施大床前小榻上,所以登而坐床也。"(《御览》七百八引)《东观记》曰:"景丹至广阿,光武下马,坐鞍毡,毾{登毛}上设酒肉。"(引同上)毾音如榻,{登毛}音如登。近世之言登者,昉于此矣。(甲)
古者设坐曰案,上食之器曰案。设坐如榻上,食器如棜禁,皆非以冯倚者也。《东观记》曰:"更始韩夫人见常侍奏事.辄起抵破书案。"案之异状自此始。然《邺中记》言石虎"以玉案行文书"。(皆《御览》七百十引)明书案为可持转者,箧椟之伦,与今言卓者犹异。王符有言,"负板案以类楯",(《潜夫论实边篇》)是亦非甚小也。《晋东宫旧事》:"皇大子初拜有柏书台,大子妃有漆书台。"(《御览》七百三引)则始似今之卓矣。(乙)
《礼经》,士昏之夕,有衽席;而不见床,卧无床乎?《士丧记》,(《既夕》,即《士丧》下篇)言床笫当牖。以此知昏礼略也。《世本》称"纣为玉床",(《御览》七百六引)而《易》著"剥床以足",《豳风》歌"十月蟋蟀入我床下",则卧床先纣为之哉!(丙)
以是三者.东校日本,箸厀以凥,庳几以冯,荐土以寝,故空首褒拜悉如旧礼。诸踞榻之国则绝之。古之九拜,今可率者,其惟肃撎与持节持戟之倚拜乎?
二事。"黄帝作旃冕",(《世本》文)延长而前俛,(《玉藻》注:"延,冕上覆也。"《汉礼器制度》曰:"凡冕以版,广八寸,长尺六寸。"《夏官》弁师释曰:"爵弁,前后平,则得弁称;冕则前低一寸余,得冕名,冕则俛也。"案此为弁、冕之别)与今泰西帽制,形范绝异,其趋则同也。
先民初载,则其颅骨犹长,故旃冕为适形。积二千岁,颅广,而秦始除衮冕之饰,惟为玄衣绛裳一具。及汉兴,亦如之。(挚虞《决疑》言如此,引见《御览》六百九十)然平冕、通天、高山、侧注,其实一也。(《御览》六百八十五引《独断》曰:"天子冠通天,汉制之。秦礼无文,祀天地明堂,平冕,鄙人不识,谓之平天冠。"又引《三礼图》曰:"通天冠,一曰高山冠,上之所服。"又引董巴《汉舆服志》曰:"高山冠,一曰侧注,如通天。"案,司马彪《后汉舆服志》曰:"高山冠,如通天,不邪却,直竖,无山述展筒。")胡广说高山本齐王冠,"秦灭齐,以其君冠赐近臣谒者。"(《后汉舆服志》)当郦生初见,亦儒衣而冠侧注。(《史记郦生列传》)此则秦时非无冕服,顾等威废绝,以王冠夷于暬御云尔。然是时,帝者已斥冕不用,固以形骸不适,冀得渐废。而汉明方更造之,亦其蔽也。
今战国多故,章服诚宜有所张弛,至乃一于毛褐,而缯纨徒以被墙,寒必熏炉,出必复陶,空为蚕绩,违轻暖之本矣。是故后王之制,轻覆利屣以从事,大袑高冠以燕居。燕居之崇者,至乎两梁冠而止矣,其次白{巾夹},其次岸帻。独旃冕无用。如彼大学所冠,上平如弁,而正方,足以拟冕,亦犹魏武帝裁白{巾夹}以代皮弁者邪?
三事。昔诸葛亮造筩袖铠,宋明帝以赐王玄谟。(《宋书王玄谟传》)满洲之服,其筩袖铠之绪也。军容入国,以便趋走,亡咎。若其右方重衽,温暖不均。于左削袂上起而合手者,如拼矣。婴络以效桑门,绛绳以被毡笠,比是观之,将相惊以精鬽。物极而移,异服者众,犹曰西服者,苟以随时。诸解辫有常刑,幸其若是,胡汉犹弥以相恶。蒙古朝祭以冠幞,私燕以质孙,(质孙,汉言一色服,内庭大宴则服之。勋贵近侍,下至乐工卫士,皆有其服)胡服隐也。满洲游学以短衣,常居以婴绛,胡服箸也。人貌荣名,由是相构则可矣。殊徽号,易服色,以俟后王。
四事。服物,朴者益文,华者益野。庄周曰:"为天子之诸御,不爪翦。"明自余皆翦也。流俗蓄爪以为华,异国视之,拟于鸷兽。亦有围玉不给,落以璸珠;垂珥不给,黄金纽鼻。诸蛮之焜燿,文明者悼笑矣。西方之衣履至牢坚,近质也。若其将校以雀羽毦首,妇人以沙縠罗面,琦谲不衷,亦何择哉!法其朴,不法其华,斯之谓雅。
五事。毛褐之衣,自周世礼服而有之。《春官》司服曰:王之吉服,大裘而冕,衮冕,鷩冕,毳冕,希冕,玄冕;公之服,自衮冕而下;侯伯之服,自鷩冕而下;子男之服,自毳冕而下;孤之服,自希冕而下;卿大夫之服,自玄冕而下。郑司农云:"大裘,羔裘也;衮,卷龙衣也;鷩,裨衣也;毳,罽衣也。"罽衣之说,后儒所丛疑。康成以为"毳画虎蜼",指谓"宗彝",若确实不磨者。宁知司农则综贯于五冕之名义乎?
夫鷩者,质言则曰鵔鸃,文言则曰华虫。盖古无鷩名也,用有敝衣,其画鵔鸃,字从声变,而为鷩耳。敝者,何也?《说文》曰:敝,帗也;帗,一幅巾也;一幅巾者,一幅帛也。(布、帛皆从巾)敝为幅帛,所谓币,曰量币矣。《说文》训币曰帛。而币,故"敝"之或字。(敝从尚,从巾,今币又从巾,是二巾矣。故知其非古文)盖五冕服,皆以衣名,不以物名也。衮为卷龙,不曰龙,而曰衮,其字从衣,可类例也。敝衣者,与毳衣相耦对:敝者,帛也;毳者,罽也。希衣者,与玄衣相耦对:希者,针缕所紩衣也;(《说文》训黹字如此,而无希字。希即黹也)玄者,纯玄,不紩以为文也。是故五冕皆玄衣,以希衣受名于紩,而继其下者独称玄衣。四冕亦皆帛衣也,以毳衣之削裁,自罽成之,则直其前者,以非罽而专敝衣之名。《方言》曰:"帗缕,毳也,陈、宋、郑、卫之间谓之帗缕。"注以为"物之扞蔽"也。帗也,缕也,毳也,名物故训绝远,得并为一语者,以帗者,敝衣也;缕者,针缕所紩衣,黹衣也;毳者,毳衣也;衣服以扞敝形体,故引而伸之,以成是言。兼言曰帗缕,单言曰毳,此犹周世习识冕服者之遗言哉!
夫其四冕皆帛衣,独杂以罽,非好为驳荦也。古者天子冕服,十有二章而已。其服衮而下,兼鷩毳、希玄,命以裨冕者,自周始。玄衮以下,本五侯与孤卿大夫之正服。《曲礼》曰:"其在东夷、北狄、西戎、南蛮,虽大曰子。"谓虽有侯伯之地,本爵亦无过子也。又曰:"庶方小侯,于外曰子。"谓戎狄子男君也。且殷爵初有公、侯、伯三等,异畿内而谓之子;周立五等,增以子男。(本《王制》注)此以知殷世子男,在内则采邑,在外则蛮夷,非诸侯也。夫蛮夷之子男,其数什伯于采邑,则从其多者言之。织皮绲带,本出于四裔,以是其君皆服罽衣。故子男毳衣,殷制也。其在虞夏,曶幽不可以质言。其在成周,周公斥大九州,凡殷世为子男于蛮夷者,一切改隶采卫。惟罽衣亦得为中夏命服,天子御之,以为裨冕。故非被发雕题涅齿贯鼻之饰,虽朴质犹可以礼节文。今其当御毛褐,犹是矣。
虽然,废缯帛者必熏炉。熏炉成而室中宜有灶突,不即以燠致疢。人有安寝,改作重烦,其势则不可行。故曰,行者、居者宜异服。羔羊之皮,素丝五紽,形若端衣,而稍陿小其裁制,居者有裕焉。
六事。言宫室者,异商屋、夏屋。《韩诗》日;"殷商屋而夏门。"《传》曰:"周夏屋而商门。"崔凯曰:礼,人君为殷屋四夏也。卿大夫为夏室,隔半以北为正室,中半以南为堂。商、夏者,其义不可知,独四溜、两溜殊耳。四溜而其上正方,故楚有章华,亦商屋也。(案:台则无屋,而《史记蔺相如传》言秦王坐章台,见相如,下言相如因持壁却立倚柱。有柱则有屋,是章台之异于常台者也。盖名之曰台,其实榭尔。《释宫》:阇谓之台,有木者谓之榭。注:台上起屋)章者,商也。(《律历志》:"商之为言,章也。")《释山》曰:"上正章。"《西山经》曰:"大华之山,削成而四方。"故章华以"上正"、"四方"取义。(章华本非地名。《史记》言秦有章台,《登徒子好色赋》言秦章华大夫;盖掌守是台者。《战国策》:苏子自燕之齐,见于章华南门。是秦、齐皆有章华,明为台之形式,而非楚地,明矣。杜预皮傅华容。而陆贾、贾谊、边让皆谓章华台在乾谿,则华容之说难信。然据《水经沔水注》则华容尚有旧台形迹。盖本以台名地,非以地名台也)今神州为室皆夏屋,欧、美为室皆商屋。商屋之为丽娄闿明至矣,其室不庭,闭牖而昼然膏镫。比于夏屋,其中失亦相庚也。初据乱者,处以两溜,以四溜游观视瞭,高不过望国氛,大不过容宴豆,如是则止。
七事。王者以警跸扶卫威神。师尹迭减,及县令犹有先马。雍卫之众,无救于揕匈,而空沮蹄吏事,又丧游观顾眄之乐。今处事繁者,多已委地不用,然亦不遭掩击。自令而上,递以相师,可也。且人之张盖,避暑潦也,故乘车无盖,潦车有盖,或张衰笠,足以澹用给求矣。今秋冬精明之昼,不暴露人,然尚虚张华盖,(华盖,汉世已用之,忘其自来久矣)以覆步辇。语有所谓"无鱼而作罟"者邪!
古之墙翣,独傅棺椁。传记言屏摄者,云以茅蕝蔽神位,亦非要扇矣。(《楚语》:"屏摄之位。"昭谓:"屏,屏风也;摄,形如今要扇;皆所以分别尊卑,为祭祀之位。近汉亦然。"案,《左》昭十八年传:"巡群屏摄。"郑司农云:"束茅以为屏蔽,祭神之处草易然,故巡行之。"夫要扇别位,何以异于墙翣?汉世有之,不足以说古也)今之鄣扇,长柄而上偻句,自汉世豪侠为之,亦谓雉尾;贵者乃称五明.而猥谓虞舜所作。(本《御览》七百二所引崔豹《古今注》语)武夫俜侠,不足以识礼度,其渐上流,遂忘墙翣之象。古者忌讳弘多,亦胡为而遗是乎?遂令鄙笑讫于来兹也。
八事。祭以三牲鱼腊者,侯王以备物也。下逮庶民,而极啬微矣。古之为祭,不足以为法程。周制十分经用,而取其仂,以奉禘尝。索綝言,汉世贡赋三分之:一共宗庙.一共宾客,一充山陵。(案:与桓子《新论》相校,此说有误。贡赋皆充祭、葬、宾客,则经费何出?姑存其事)又奢阔于古,此至反戾也。其后国祭亦弛;贱民之祠祀者,乃稍益备腯。今纵不尽废诸祀,宜豫设条例,凡祀神祗,以盥而不荐为比;凡享人鬼,以舍采荐芬为比。薄祭始乎丘泽、先师,其下则袀壹无等差。典祀倡之,尊富者先之,门外之血食则少减哉!
九事。饰终之制,傅外者易断,周身者难理。
神道石阙,其诬肇于后汉。裴松之陈义禁断,而南朝无碑。泰西以冶铜写形,崇为偶像,落成祝灌,比于生人。此既异于景教,其鄙倍亦愈甚焉!然非哀思所寄,苟以崇侈外观,故易断也。
及其周身厚者,盖子姓之慕也。中世以厚葬发抇。輓近乃有室家乏无,困于营葬,茨棺露处。中人信形法,旷岁求壤,迁殡庳宇,丛柩为屯。故今积尸之气传为殗殜。民之渍疫,此其一矣。然则桐棺三寸,衣衾三领,下毋及泉,上毋通臭,墨子之教也,足以抑情流滞。于今笃终者,必引孟、荀以为难,是以难理也。夫礼以文质异时而制。制衡律者,必本于石师。昔者赵岐略识章句,令死日,墓中聚沙为床,布簟白衣,散发其上,覆以单被,即日便下,下讫便掩。马融、卢植,皆礼家有方之士也。融虽奢侈,其遗令尚曰:穿中除五时衣,但得施绛绢单衣;(《御览》六百九十一引)不得下铜虎、铜唾壶。况佗铜物?(《御览》七百三、七百十二引)而植之将死,顾敕其子:葬于土穴,不用棺椁,附体单帛。夫以马、卢博达经礼,赵岐觵觵,亦宗法孟氏,然皆不用经儒之说,而取墨家。五时衣少厚于三领;沙床无棺,于桐棺三寸为甚焉。然则,明者作故,以更周公之法,抑何牵于孟、荀,而率情为时病乎?
●辨乐第五十二
民气滞箸,筋骨瑟缩,舞以宣导之,作《辨乐》。
皇始葛天氏之乐,"三人操牛尾,投足以歌《八阕》。"(《吕氏春秋古乐》)《大司乐》存其六代而迁者,或见于《尔雅》。
古之作乐。各用其宫.(如《大司乐》:舞云门,则圜钟为宫;舞《咸池》,则函钟为宫;歌九德、舞九韶,则黄钟为宫;是也)因以乐名题识五音:富谓之重;重,章也,尧之《大章》也。(古章、重声通。《汉书广川惠王越传》"背尊章"注:"今关中俗,妇呼舅姑为钟,声转也。")商谓之敏;敏,谋也,神农之《下谋》也。(《中庸》:"人道敏政,地道敏树。"注:"敏,或为谋。"敏、谋皆在古音之部,故得通借。神农乐名《下谋》,见《钩命决》及《御览》载《乐书》引《礼记》文)角谓之经;经,茎也,颛顼之《六茎》也。(颛顼乐名《六茎》,见《礼乐志》《白虎通义》。六茎,古或作茎。《庄子养生主》:"合于桑林之舞,乃中经首之会。"经,即六茎。首者,犹言章矣。汉世《古诗十九首》,其名本此)徵谓之迭;迭,列也,舜之《六列》也。(古音失、佾通。《甘泉赋》"芗呹肸以掍批",可以叠韵为证。《书多士》"大淫泆",马本作"大淫屑",亦其验。故迭得借为佾。佾、列声义皆通。《广雅释诂》曰:"佾,列也。"舜乐有《九招》《六列》《六英》,见《吕氏春秋古乐》。盖上世三人投足,奇零不耦者,至是始成六佾矣)羽谓之柳;柳,流也,大皞之《休流》也。(柳、流声通。若璧珋离,《西域传》作璧流离也。《广雅释乐》,乐名首列《休流》,未详何代。从彼文逆推,知是大皞)
其行缀佾列,百王不同。《传》曰:"天子用八,诸侯用六,大夫四,士二。夫舞,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,故自八以下";"初献六羽,始用六佾也。"(《左》隐五年传)服虔曰:"天子八八,诸侯六八,大夫四八,士二八。"《白虎通义》曰:"天子八佾,八八六十四人;诸公六佾,六六三十六人;诸侯四佾,四四十六人;大夫、士,北面之臣.非专事子民者也,琴瑟而已。"(蔡邕《月令章句》引乐容曰:舞,天子八佾;诸侯六.大夫四.士二。《御览》五百七十四引《礼记》曰:"天子宫县四面,舞行八佾;诸侯轩县三面,舞行六佾;大夫判县二面,舞行四佾;土特县一面,舞行二佾。"是谓大夫、士无佾者,《公羊》一家之私言。钟文烝谓《少牢》《特牲》皆无乐舞,明大夫士无佾。黄以周曰:《少牢》《特牲》两篇,名曰《馈食》。食礼无乐,虽天子犹然,不足为难)二义者,牴牾久不决。(杜预从《白虎通义》说。《宋书乐志》傅隆之驳杜曰:"自天子至士,降杀以两。两者,减其二列。预以为一列,又减二人.至士止有四人.岂复成乐?"《左传正义》申杜曰:"舞势宜方。行列既减,即每行人数亦宜减。")质以董仲舒《三代改制质文》日;"主天法商而王,用锡舞,舞溢员";(溢即佾字)"主地法夏而王,用纤施舞,舞溢方";"主天法质而王,彤羽籥舞,舞溢椭";"主地法文而王,用万舞,舞溢衡"。夫佾与人偕降者,其势方;佾降而人自若者,其势衡,重以员椭,其酂位各异形。汉《郊祀歌》曰"千童罗舞成八溢"。千童者,侈言其众,然亦以是知八佾之不限剂于六十四人,傥员椭者则然。《春秋说》曰:"天子舞雩,冠者七八人,童子八九人。"(《公羊》桓五年疏引)势不得方。故知百王之异制.而牾忤者可无相伐也。
所谓《纤施》者,《咸池》之故名也。(纤,得声于{从戈}。《说文》:"{从戈},古文读若咸。"《乐记》"咸池备矣",注:"池之言施也"。是纤施、成池同声,故得通借,其实当为纤施。《离骚》言"饮余马于咸池"。《淮南天文训》言"咸池者,水鱼之囿也。"是古神话习言"咸池",故讹误不可是正尔。《咸池》为黄帝所作乐,尧增修而用之,见《乐记》注)其在乐师,为旄舞。郑司农曰:旄舞者,牦牛之尾,《周书王会》所谓"楼烦以星施"矣。(孔晁曰:"施,所以为旄羽珥。")舞者莫隆于葛天之牛尾,故入周室,而其用不衰。此虽朴鄙,其翕张俛仰,因阳气以达物,使民不呰窳札瘥,足也。及其华者,或浸淫于巫道,故古乐在今则不用。盖《桑林》《狸首》,崇禹生开,为尤害。《吕氏》称汤祷旱于桑林,翦发磨手,以身为牺牲。中古虽鬼{幾鬼},未若是甚也。然宋以《桑林》享晋侯,舞师题以旌夏,惧而发疾。(《左》襄十年传)令旌为析羽之旗者,卤簿恒物.亡足以惊怖。其独为俶怪,明矣。《地官》舞师"教皇舞帅而舞旱暵之事"。郑司农云:"皇舞,蒙羽舞,书或为{羽王},或为义。"《春官》乐师"有皇舞",故书皇作{羽王}。郑司农云:"皇舞者,以羽帽覆头上,衣饰翡辈之羽。"四方以皇。《说文》曰:"{羽王},乐舞,以羽翿自翳其首,以祀星辰也。""翿,翳也,所以舞也。"然则{羽王}舞者,祀四方星辰与祷旱暵兼举之矣。《桑林》所以祷旱,故知旌夏为{羽王}舞。(后郑《乐师》注曰:"皇杂五采,羽如凤皇色,持以舞。"而先郑、许说为覆头翳苜者,皆本《陈风宛丘》"值其鹭羽、值其鹭翿"为说。《故训传》云:"值,持也。"此后郑所本。值,亦可借为戴。《丧大记》"皆戴绥",注:"戴之言值也。"《释地》"北戴斗极为空桐",注:"戴,值也。"是繇戴、值同在之部,一声之转,互得通借。故先郑、许以覆头翳首为说,皆读值为戴也。证诸《左传》:"题以旌夏",当从先郑、许义)题以旌夏:题,頟也。(《说文》)引伸为头,(《淮南本经训》:"橑檐榱题。"注:"题,头也。"《郑风清人》笺:"乔矛矜近,上及室题。"《释文》:"题,头也。")又引伸为头所戴。(《庄子马蹄》:"齐之以月题。"《释文》引司马、崔云:"马頟上当颅,如月形者也。")此其谓舞师以旌夏戴头也。{羽王}之称旌夏:夏者,乐舞之大名,若言九夏矣。旌说,征于《乡射礼》记曰:"以翿旌获,白羽与朱羽糅。"以此知析羽皆得称旌.无必箸縿,故翿旌徒有杠,"长三仞,以鸿脰,韬上二等"。{羽王}之为羽翿,复无其杠以析羽,故大共名之曰旌。注"人首"者,与注"旄首"亦不异也。头蒙鸟羽,屏隐其面,形象则不恒,类方相氏之熊皮金目者。故骤睹而惧,至于诶诒为疾矣。舞师故书,皇或为义。古文义、牺同用。(《穆天子传》"白义",《列子周穆王》作"白牺"是也)而贾侍中说牺非古字。(《说文》)明古字自作义也。先郑以皇舞为衣饰翡翠,与其谓牺尊饰以翡翠者相推校,(《司尊彝》注)明其读故书义舞与牺尊同字也。《吕览》所述,固《商书》旧文,然竹书本当为"身牺旌",谓躬翳{羽王}题旌以祷,为恤民之极尔。周秦间古义渐亡,不识"牺旌",而从臆增衍其文,曰"以身为牺牲".非理实也。(伏生《大传》亦沿其谬)要之,讹谬所始,自以其乐俶怪怵人;其缘起亦偕有文实者。(甲)
《狸首》之为节,亦在乐师。其作乐繇丁侯不朝.大公画丁侯射之,丁侯病困。(《御览》七百三十七引《六韬》)何以明之?苌弘以方事周灵王,诸侯莫朝,苌弘乃明鬼神事.设射狸首。狸首者,诸侯之不来者,故依物怪,欲以致诸侯。(《史记封禅书》)自后推观,即可以知物始此,益为妖妄也,(乙)
《周书世俘》曰:"克殷谒祀,籥人奏崇禹、生开,三终。"此夏乐矣。崇禹.崇伯禹也。(《周语》称鲧为崇伯。禹嗣其位.故曰崇禹。崇即崇高,今字作嵩。《世本》言禹都阳城。赵岐《孟子注》云:阳城.在嵩山下,故因山以名其国。世谓嵩高之名,起于汉武,占者只曰外方。不知汉武命名亦案图籍。非古书先有是号,宁当以臆创造?《周语》云:"夏之兴也,融降于崇山。"韦解:"崇,崇高山也。"孰谓汉武冯臆以易名邪!)生开,生启也。(汉讳启。《白虎通义三军》:"此言开自出伐扈也。"讳启为开。《周书》亦汉人隶字写定,至今遂莫能革)举子恒事,方播为乐歌者.《隋巢子》曰:"禹产于{石昆}石,启生于石。"(《御览》五十一引)《淮南》谓禹化为熊,涂山氏惭而化石,于是生启。(《汉书武帝纪》:"朕用事华山,至于中岳,见夏后启母石。"师古引《淮南》此文,今《淮南》无之,佚也)其诗盖《生民》《玄鸟》之伦,而诬罔过于履敏,方士以之。(丙)
观汉世鱼龙含利诸戏,惟以观视四夷。古乃以三事为容舞。今六代之乐不章,举三足以比类。颂以尽美,而动以不轨物,其妍丑不相容。故曰:舞之华者.不可用于今矣。且歌者所以说耳,舞者所以练形。舞不具,其骨体无以廉劲,虽歌则犹无乐。
今夏人疲癃矣!古之搯舞,既以神怪,不宜于民事,其槃辟折旋,节度亦失,独操牛尾及人舞以手袖为威仪,(《乐师》注)稍倓靖可则效。(人舞尚存于日本,余在西京见之)然泰缓不足以扬精脉。优人之舞,悉形象成事为之,既不比律,其惟丑又相若。容舞者,宜何法式?
章炳麟曰:苟大意得,以是宣导滞箸,不因于古,惟其道引而止。仰咽以申肺,张臂以广匈,踶跃以利蹄足,蹲夷以坚髋髀。佗使形体柔和者,犹不一术。过是乃有寻橦、击剑、角牴、旋马,皆往往有其法式,止不离局,行不猎部,于是具弦匏钟石而已。及其动容以象功德,若古之为《韶濩》《象箭》者,待事而作,于生民不为亟。其成性易俗,各视其方而亦异齐。中世阮籍有言:"江淮以南,其民好杀;漳、汝之间,(漳谓卫,汝近郑)其民好奔。故吴有双剑之节.赵有挟瑟之客。气发于中,声入于耳,手足飞扬.不觉有骇也。(《御览》五百六十五引阮籍《乐论》)今其血气互变,而各未有裁制。后王作者,因其繇俗嗜好,以为度齐,褒矣!吾不得而见之矣。
●相宅第五十三
奉駵驹黄牛以郊天于土中,鄠杜竹林,商山甘木.汧濒牧马,不膴于关中,不可以居。河无鳣鲔,睢涣无文章,雒与大梁,不可以居。周、宋,古之沃衍,而今乎沙砾。非江南之武昌,则无居也。
孙文曰:异撰!夫定鼎者相地而宅,发难者乘利而处。后王所起,今纵不豫知所在,大氐不越骆、粤、湘、蜀。不骆、粤、湘、蜀者,近互市之区,异国之宾旅奸之,中道而亡,故发愤为戎首。于今奥区在西南,异于洪氏。所克则以为行在,不为中都。中都者,守其阻深,虽陿小可也。何者?地大而人庶,则其心离。其心离,则其志贼。其志贼,则其言牻{牛京},其行前却,故以一千四百州县之广袤,各异其政教雅颂者,百蹶之媒也。虽保衡治之,必乱其节族矣。
夫景亳以七十里,岐以百里,古者伯王之主,必起小国。虽席之萝图而不受者,非恶大也。士气之齐一,足以策使;周行之耇敕,足以遍照,非小焉能?处小者,于愉殷赤心之所,撙厉其政,栞奠其水土,抚循其士大夫,其轻若振羽。从之十年,义声况乎诸侯.则天下自动愿为兄弟,大将焉往?使汤、文之故有大傀昄土,其举之亦绝膑,吾未知其废易窜殛之不伉于癸、辛也。
洪氏初以广西一部成义旅,所至斩馘,勤于远略,克都邑而不守,跨越江湖以宅金陵,内无郡县,而摦落以为大,以此求一统,昆仑、岱宗之玉检,未有录焉。故困于边幅者为小丑,陿小边幅不以尺寸系属者为寄君。寄君者.戒矣!虽其案节得地,而扬光明,金陵则犹不可宅。当洪氏时,有上书请疾趋宛平者,洪氏勿从。非其方略不及此也。王者必视士心进退以整其旅。金陵者,金缯玉石稻梁刍豢之用饶,虽鼓之北,而士不起。夫满洲在者,其势分。异国视势便以为宾仇,此之谓亡征。及其闭门仰药,始以宅南自悔也。岂不绌于庙算,而诒后嗣之鉴邪?发难之道,既如此矣。定鼎者,南方诚莫武昌若。
尚宾海之建都者,必逖远武昌。夫武昌扬灵于大江。东趋宝山.四日而极,足以转输矣。外鉴诸邻国,柏林无海,江户则曰海堧尔。内海虽咸,亦犹大江也。是故其守在赤间无草,而日本桥特以为津济。江沔之在上游,其通达等是矣,何必傅海?夫北望襄、樊以镇抚河、雒,铁道既布,而行理及于长城,其斥候至穷朔者,金陵之绌,武昌之赢也。虽然.经略止乎禹迹之九州,则给矣。蒙古、新疆者,地大隃而势不相临制。
夫雍州,本帝皇所以育业,霸王所以衍功,战士角难之场也。地连羌胡.足以笞箠而制其命。其水泉田畦.膏腴不逮南方,犹过大行左右诸国。农事者,制于人,不制于天。且富厚固不专恃仓廪,自终南、吴狱,土厚而金陵高,群矿所韬,足以利用;下通武昌,缮冶铁道,虽转输者犹便。虽然,经略止乎蒙古、新疆,则给矣。王者欲为共主于亚洲。关中者,犹不出赤县,不足以驰骤。
彼东制鲜卑,西奰乌拉岭者,必伊犁也。古者有空匈奴、县突厥者矣,眈乐于关中,而终不迁都其壤,王灵不远。是以赤帝之大九州,分裂而为数畛。夫为中夏者,岂其局于一隅?固将兼包并容,以配皇天。伊犁虽荒.斩之胡桐柽柳,驱之貙狸,羁之骡橐佗;草莱大辟而处其氓,出名裘骏马以致商贾;铁道南属.转输不困,未及十年,都邑衢巷斐然成文章矣。
故以此三都者,谋本部则武昌,谋藩服则西安,谋大洲则伊犁,视其规摹远近而已。
章炳麟曰:非常之原,黎民惧之,而新圣作者逐焉。余识党言,量其步武先后,至伊犁止,自武昌始。
●地治第五十四
后王兴,专制立宪之不识,其畿外必以地治。铁道未抪,放于普之府县;铁道已抪,放于美之联州。联州者,类古封建。
古者谓人君酋。(《汉书宣帝纪》:"杨玉酋,非首。"注:"羌胡名大帅为酋。"案:《张敞传》言偷盗酋长数人,则中国自名部长为酋也)酋者绎酒。酒官则曰"大酋"。(《月令》)人君以名,何也?生民之嗜欲,始于饱暖,卒于骀荡其形性。以式法授酒材,而得火齐者,其始不过数人。民归之,若婴儿之求乳于母,则始以材艺登为侯王。印度之言阿修罗者,译言"无酒",一曰"非天",谓其酿酒不成而不为天帝也。苏摩者,亦祀以为天王。中外之民,嗜欲同,而皆相崇以君长。高位曰"尊",醮尽其材曰"爵",法典曰"彝",皆酒器也。长子嗣位,以为不丧匕鬯。士大夫推其长者,而曰祭酒。故知酒储于府,君亲度齐之,作其民,则以礼飨犒。以是流恩,君之养民,不过一国。及周公明大命于妹邦,而设酒几,则康叔始得以一人统治三都。故邶、鄘、卫者,以三政府而戴一主,(《诗谱》言康叔子孙,稍并彼二国,混而名之。案,若子孙兼并,则三国不必同风;同风即不必分为三国。郑取十邑,其诗犹只称郑,可征也)近世所谓双立君主者也。
方伯连率,则联邦已。大者谓之"兼霸之壤",小者谓之"佌诸侯"。(《管子轻重乙》)汉因其义,大者谓之"伦侯",小者谓之"隈诸侯"。(《史记秦始皇本纪》有"伦侯建成侯赵亥,伦侯昌武侯成,伦侯武信侯冯毋择"。《后汉书邓禹传》注引《汉官仪》曰:"下土小国侯,以肺腑亲,公主子孙,奉坟墓于京师,亦随时朝见,是为隈诸侯。"唐仁寿曰:"《贾子制不定篇》,特赖其尚幼伦、猥之数也。伦即伦侯。猥即隈诸侯。"今案,《诗正月》传:"佌,佌小也。"是亦猥琐之意。故"佌诸侯"、"猥诸侯"同义)方伯以赐弓矢专征,佌诸侯皆不得擅发。今德意志联邦,内政自治于国,而兵符秉于中央,其类例也。联州者,校以二事,则比于联邦。
中国宜设布政司以专方面,如明制。其余诸曹,各以佥事贰司。按察司以法官特立于左.下有推官,遍于诸县。废道府,以县令承布政司,或并诸小县为一区。尊令秩,至正五品。县有乡官,各任其文学法律之士。县附司者称府,主府者称守,其秩禄权藉如令。凡守令,皆自诸吏次转,任用于司而见于君,名在册府。一司之事,有法者如律令,无法者咨于议会而废兴之。一县如司。故经事者上比.事卒起者自专。自政府及司以至府县,守其分职,无相奸也。司所部者,革故以从山水形势。夫内政者欲其地无华离,军事者欲其毋以山水为瓯脱而相諈诿。乃者以督抚主兵,不并包江河不可得。今军民之事异守,故海陆诸镇,其区域与司异形。司以牧民,而地得就其条例。有舍地治,不以版籍正民.而欲庶政无奸欺隐匿者,王史之所未闻。
●消极第五十五
章炳麟曰:吾言变革、布新法,皆为后王立制,而虑或阑入于清年。清年与进而从新,不如退而守旧。凡政日益,谓之"积极";凡政日损,谓之"消极"。消极不足以立事.而事立矣!非审去就、识王化根原者,都不信也。
夫清作伪政.以媚大邦,亦有新军陵轹主人。近岁掊克之尽,赂鬻之彰,誃馆之侈,蚩贱所发愤也;而颇修饰缘缋,妄作名誉,既惠臧吏,又使汉权益衰。夫惎汉人,知不可以镇抚,恐富强则权去,故言变政而无实行。然邻国者以诈相构,因其用诈而施保扞,此以民亡而政府存,故假权于胡种,使积虑以布法者百亡,伪布亦亡。言谈者宁无佗语.而颂说变革,不去于辅颊.如何其自忘邪?
且古之行李,所以宣情解谪。及蜀主与魏文帝治戎不绝,犹有双钩之好,絫纸之命。(《御览》三百五十四引《魏文帝答刘备书》曰:"获絫纸之命.兼美之贶,佗既备善.双钩尤妙。前后之惠,非贤兄之贡,则执事之诒也。来若川流,聚成山积.其充匮笥、填府臧者,固已无数矣!"案,《文帝与王朗书》:"不爱江汉之珠,而爱巴蜀之钩。"则良钩出蜀.此为得蜀后所赠可知)其臣许靖与王朗,诸葛亮与陈群.盐齑粮药之事皆通问讯,交于竟外,不以是贰心也。今威刑放失,虽适同盟且与为市,有以缁牛之味,但歌之声,握手之爱,同车之宠投命者矣!又其甚者,金钱交错,关节伏匿而无状,权利销铄而不章,唯政府亦阴从臾之,然拙者犹不免蹴堕暴死。及夫府中外司,怙其权藉,与为奸以持禄,则终甘寝而使国鬻矣!故不如绝交。
通商者,本以两利,废箸利钝,则视其材巧也。今令连山之冶、千里之渠制于佗人,得恣其熂封,而己顾为从者。又令驵侩得转漕于海外,岁一二百万石。穰岁粳稻,石则八千,中江以北,民有凝土以食者矣!(有土曰"观音泥",凶年可以救饥。今安庆虽穰亦食之)空中臧以倳商,期绌无盈,九域所不有也。故不如闭关。
处四战之地,兵以御外,不欲重,孰何其民?满洲既与汉人殊种,曾国藩者.渴于富贵,以造鸱枭破镜之逆谋;既狃大戾,始效泰西船械以自封。輓世讲武,往往就德军符号,督抚才者率有四五千人。今警察又建矣!然不务坚利调良者,不以御外,以御其民,给也。民胜者位号亡,外胜者位号存,势也。故不如偃兵。
夫舍此三事,而蠹者犹众矣!其诏旨情伪无问,炳炳必期于遏绝汉民。违今十年,百执事之守旧者,与其士民,多能仰屋梁而道之。夫三事既不可餔刻废弛,而国家复与比奸,比如头疡不可破矣。佗新政之可破者,会在未行,即有情伪端绪,建言者当议而罢之。而今通达长者,方欲匡违致新,埤增前事.又益后端。立宪地治,何其嚣嚣也?今有造酢母者,投以百味,苦者亦酸,芳甘者亦酸。彼清政府犹酢母矣!利政入之,从化而害。害抵之不除,空举利者以妄投擿,岂不晻于彼己,而昧得失之数邪?
夫将率鄙夫.杂以辩人,臾曳奏事,以长其淫僻,塞其变更,朝士之责也。求识豪士,为之购利器,视道径.示以法度,使不侪于盗窃,游学之责也。今西边群盗已衡从矣!虽自处于污下,不识条法,观古之戎首,皆起自攻剽,而亟更易渠率,以得圣王。诚人智以更事生,故群盗覆,而望其继者,可也。且发难莫窘于作始,攻略城保,恣取金谷,虽异国亦有为满弱汉者矣!稍持缵之,及于得师有法,地跨数道,而清名实偕恶,即与新者为盟会之国耳。积极之政,于是俶载,以辅后王。法家通人,良工异材,既定而尊用也。
朱棱曰:以清室丑声彰闻,犹能羁执谊士,芟夷杰侠.而四邻不以为咎者.诚新法翼之,为其刻饰也。(案:各国政府遇清,诚有机括张弛,未以是非为衡也。然宾旅之操正论,杂报之平枉直,本不与政府同流。乡令谪言日出,政府亦耻于持护乱君也。今宾旅所论,杂报所陈,徒曰中国不自振厉而已。其于羁执谊士,芟夷杰侠.则未有一言弹射者,或且嘉其果断,非伪作新法以饰耳目,庸足致是?)庄周云:田氏盗齐,与其圣智之法盗之。故有盗贼之名.而处尧舜之安。及夫龙逢斩,比干剖,苌弘胣,子胥靡,皆圣法假人之效也。然校计新法得失,而遣学处其中流。传曰:"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。"唯学者亦自重其能干禄,故不肯为害,不肯为利。
●尊史第五十六
"重言十七.所以已言也。是为耆艾,年先矣。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,是非先也。"谓之"陈人"。(《庄子寓言篇》语)自唐而降,诸为史者,大氐陈人邪!纪传泛滥,书志则不能言物始,苟务编缀,而无所于期赴。何者?中夏之典,贵其记事,而文明史不详,故其实难理。韩非曰:"先王之言,有其所为小,而世意之大者;有其所为大,而世意之小者。"(《外储说左上》)非通于物化,知万物之皆出于几,小大无章.则弗能为文明史。盖左丘明成《春秋》内外传,又有《世本》以为胠翼,近之矣。
《世本》者,不画以《春秋》,其言竟黄、顼。将上攀《尚书》,下侪周典,广《春秋》于八代者也。杂而不越,转一机以持缕,为之于此,成文于彼,此其为有经纬本末,而征耆艾者哉!
生民之纪.必贞于一统,然后妖妄塞,地天绝。故《世本帝系》、《氏姓》之录,贤于《中候》《苗兴》无訾程计数矣。夫整齐世系,分北宗望,成而观之.无瑰特。察诸子所说,与箸于《楚辞》《山海经》者,后先凌杂,派别挠乱,然后知此其为绳矩也。
《山海经》记朌桑等十一姓,或出神圣之后,而入夷狄,宜足为《世本》增益旧闻。其他胄系名号,棼缪难理矣。及以《世本》为权度,而亦灼然昭彻。帝俊.一名也。帝俊生中容.则高阳也。帝俊生帝鸿,则少典也。帝俊生黑齿,姜姓,则神农也。帝俊妻娥皇,则虞舜也。帝俊生季厘、后稷,则高辛也。及言帝俊竹林与妃羲和、常羲者,其名实尚不可知。老童之子,寔曰吴回,斯祝融矣;今言炎帝之妻、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,炎居三世而至祝融。驩兜放于崇山,与伯鲧比肩,今言鲧妻士敬,士敬二世而至驩头。微《世本》之为绳矩,眩者亦众矣。
今绳矩已具,与之博观于疑事,而新知又可得也。
古者王伯,显人之号,或仍世循用,不乃摭取先民,与今欧罗巴人亡异。
是故商帝称汤,其后亳王亦曰汤也。(《史记秦本纪》及集解、索引)嬴氏祖曰秦仲,则二世亦号秦中。(《郊祀志》:"南山巫祠南山秦中;秦中者,二世皇帝也。"余谓秦中即秦仲;秦世称仲,犹仍世称叔,赵世称孟也)《传》说"帝鸿氏有不才子",谓之浑敦。《西山经》言浑敦"实为帝江"。江者,鸿之省借。此则孙仍祖号。《山海经》既自箸其律,凡仍世循用者,视此矣。
《世本》称:巫咸,尧臣也,以鸿术为帝尧之医,(《御览》七百二十一引)而《书序》言伊陟赞于巫咸。其后郑有神巫曰季咸.与列御寇同时。(《庄子应帝王》)又巫咸祒者,(《庄子天运》)不知何世人也。夏后启者,禹之子,承父之道行也。禹济江.黄龙负舟,禹仰视曰:"生,性也;死,命也;余何忧于龙焉!"其后邹有公子.亦曰夏后启,与白圭言"生不足以使之"、"死不足以禁之"。(并见《吕氏春秋知分》)羿杀凿齿,在喾、尧之代。其后有穷则有夷羿。《隋巢子》曰:"幽、厉之时,奚禄山坏,天赐玉玦于羿,遂以残其身,以此为福而祸。"(《御览》八百五引)即周时复有羿也。秦之孙阳,字伯乐。察《晋语》,言伯乐与尹铎有怨;伯乐则邮无正。(韦解:伯乐,无正字)即晋末复有伯乐也。是数名也,一曰明天道,一曰达性命,一曰善射,一曰工御,而同术者复茵席重荐之。固知其乐相慕用,故采以自号矣。若则汉祖之治法服,使赵尧举春,李舜举夏,儿汤举秋,贡禹举冬;与向栩弟子有颜渊、子贡、季路、冉有之辈,古今一量,曷足怪乎!凡摭取先民者,视此矣。
用是数者,知《山海经》所记,名不一主,号不一臣。传说者或傅合之,即大紾盭,不缘于绳墨。自《世本》取中以齐量,则譸张变眩,皆辐凑于一极。视其书不逾旁行邪上,及夫贯穿中外,骋骤古近,其微言宁不在札牒之表者乎?
又曰:左氏以《内传》为纪年,《外传》为国别,此与纪传异流而同用。《世本》非表,故其志也。后之史,独魏收能志《官氏》,顾嫥述录索虏而已。其他族史,未有能为中夏考迹者也。(欧阳修《宰相世系表》,甄综华胄,于单门寒庶则阙焉。斯门地之簿录,非氏族之典章也)故刘子玄讨论书志,尝发愤于斯。(其言曰:"自刘、曹受命.雍、豫为宅,世胄相承,子孙蕃衍。及永嘉东渡,流寓杨、越;代氏南迁,革夷从夏。于是中朝江左,南北掍殽,华壤边民,虏汉相杂。隋有天下,文轨大同,江外山东,人物殷凑。其间高门素族,非复一家,郡正州曹,世掌其任。凡为国史者,宜各撰氏族志,列于百官之下。"案:甄别华夷之说,自金、元至今,尤为切要。氏族作志,非以品定清浊,乃以区分种类。斯固非流浴所能知也)后来作者,有述斯篇,其以补迁、固之缺遗焉。述《帝系》《氏姓》二篇。
仲尼作《春秋》,而取于周室者,百二十国宝书。(公羊》卷一疏:"案,闵因叙云:昔孔子受端门之命,制《春秋》之义,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,得百二十国宝书。九月经立。"《感精符》《考异邮》《说题辞》具有其文,是也)宝书剂以百二十国也,何故?侯国之祝宗卜史,皆自天子赐之:(本《左》定四年传)虽楚则有周大史。(《左》哀六年传)惟晋董氏,亦以辛有之二子出于成周。(《左》昭十五年传)春官有御史,掌邦国都鄙及万民之治令,以赞冢宰。其史百二十人,盖乘轺而出,分趋于邦国.以书善败,归而臧诸册府,所谓周大史也。(此犹三监,本非侯国陪臣,然其国赖以作史)御史所不至者,其书不登。故宝书之数,视其员矣。然皆记述国政,下不通于地齐萌俗。
下通者,此谓之行。《管子》曰:"《春秋》者。所以记成败也;行者,道民之利害也。"(《山权数》)小行人以万民之利害为一书,名从其官。然则《世本居篇》自此作。
夫古者有分土,无分民。曩令民皆州处,至于老死不相往来,按版而识姓,稽籍而辨族,百姓与能,则大司徒与行人不劳也。
丘壤世同,宾萌世异,而民始不袀壹。记曰:广谷大川异制,民生其间者异俗,刚柔、轻重、迟速异齐,五味异和,器械异制,衣服异宜,修其教不易其俗,齐其政不易其宜。自驺衍言裨海,独能道其人民禽兽莫能相通,如迁徙变革,盖阙如也。
及夫同在九土,时有动静,函其旧风,因其新俗,杂揉以成种性,则延陵季子之观乐,见微而知清浊。朱赣因之.以为条别。其说秦地,上道《车辚》《四载》《小戎》之篇,而下道汉世新徙田、昭、屈、景诸象,五方杂厝,风俗不纯;其说韩地,先举颍川、南阳,本夏旧国,其俗朴鄙,后述秦徙天下不轨之民于南阳.则始夸奢,上气力,好商贾渔猎,臧匿而难制御。可谓昭识本末者矣。
夫《国风》者,见异风;《居篇》者,见异居。自《居篇》而后,惟《货殖列传》与《地理志》夫?斯学既丧.故殖民之地,以逋逃罪人弃之,以戎狄斥远之。述《居篇》。
洋洋乎九功之歌,以利用厚生者。岂不大哉!故曰:"古曰在昔,昔曰先民,先民有作,有所作也。"(《毛诗商颂故训传》)《训方》以正岁观新物,而《考工》记三代异上,进化有形。其后史官乃不为工艺作志。君子以为.钟律量衡之设官,(《律历志》述刘子骏说,述铜律则云"职在大乐",述概量则云"职在大仓",述权衡则云"职在大行",是也)陶匠梓舆之相变,(《史通叙事篇》:"昔《礼记檀弓》,工言物始。夫自我作故,首创新仪,前史所刊,后来取证。是以汉初立槥,子长所书;鲁始为髽,丘明是记。河桥可作,元凯取验于《毛诗》;男子有笄,伯支远征于《内则》;即其事也。"案,此虽非专指工艺,而萌俗尚器,必有最先,亦《考工》之意也)一切可以比类成籍。此作志者所宜更始乎?
今是世系之书,则是奠昭穆,丽派别,勿录其彝物章典。独《世本》有《作篇》,所道者不封于姬氏,奔轶泰古,上穷无始矣。
此其义何也?以为古者"烝民始生,未有形政,人人异义;父子兄弟离散,不能和合,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。至有余力,不能以相劳;腐朽余财,不以相分;隐匿良道.不以相教。"(《墨子尚同上篇》语)作力剧而器用匮。民所歌吟,不怨王者,然尽《大东》《北山》之辈也。今文、武既王,泽人足乎木,山人足乎鱼,农夫不斫削不陶冶而足械用,工贾不耕田而足菽粟。上观作者,皆弗知其权舆。故《作篇》者,所以统纪是也。
其言曰:"牟夷作矢,挥作弓。"一器相倚依以行,而作之者二人,故郭璞眩之。(见《海内经》"少皞生般,般是始为弓矢"注)余读《胡非子》曰:"_一人曰:「吾弓良,无所用矢。」一人曰:「吾矢善,无所用弓。」羿闻之曰:「非弓何以往矢?非矢何以中的?」令合弓矢,而教之射。"(《艺文志》墨家有《胡非子》三篇,《御览》三百四十七引此条)以此知古之初作弓者,以土丸注发;古之初作矢者,以徒手纵送。两者不合,器终不利。此所谓隐匿良道,不以相教,繇民不知群故也。夫民别而听之则愚,合而昕之则圣。故羿合之而械用成矣。惠施有言:城者"或操大筑乎城上,或负畚而赴乎城下,或操表掇以善睎望。"(《吕氏春秋不屈》)三者亡一,城不可就。《作篇》明大上之弗能善群,故其说若踸踔不情,萌俗则亡所遁于其衷。
自弓矢而外,犹有数事。
古者椎轮,《作篇》曰:"奚仲作车。"《海内经》曰:"番禺生奚仲,奚仲生吉光,吉光是始以木为车。"此则作车者,且非一人也。周人上舆,而其工聚:轮人为毂辐牙,舆人为轸,辀人为辕。各致其艺,然后成大路。始即为舆者,或以人舁;为轮者,或以臂輓尔。"相土作乘马,韩哀作御。"(韩哀并作寒哀。盖古有其人,非七国之韩哀侯也)数物咸具,而后驾被备也。
"胡曹作衣","黄帝作旃冕",(《御览》六百八十六引宋均注,通帛为旃。案:旃当为端之借,犹端蒙作旃蒙矣)"不则作履屝"。始即衣者或魁头,冕者或徒跣。三物咸具,而后采章备也。
"尧使禹作宫","高元作室"。("高元作室",乃《吕氏春秋勿躬篇》文,宜亦取于《世本》也)始即为宫者,直有垣墉,及高元乃备其栋宇。"鲧作城郭","祝融作市","伯夷作井"。五物咸具,而后居处邑里备也。
"容成作历,大挠作甲子,隶首作算术,羲和占日,常仪占月,臾区占星气,泠纶造律吕。"(《大荒西经》:"下地是生噎,处于西极,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。"《海内经》:"后土生噎鸣,噎鸣生岁十有二。"案:《大荒南经》"羲和生十日",《大荒西经》"常羲生月十有二".皆占日占月者。则此生岁十二,即占岁者。《吕氏春秋勿躬》云"后益作占岁"。益即噎,一声之转,非伯益也)始即占日者弗能定朔、望,占月者弗能步分、至,占星者弗能测景,作算者弗能偃矩。四物咸其,而后天官调历备也。
故輓近视以为一器一事者,皆数者相待以成。古者或不能给其相待。而匮乏已甚,虽一人之巧,什伯于倕,无益。由是揖其民力,相更为师。苟史官之无《作篇》,而孰以知合群所自始乎?
抑吾闻之,耕稼始于神农,犁镈用矣;今曰"咎由作耒耜"。鸾车造于有虞,和铃具矣;(《世本》已言黄帝臣"胲作服牛",是则黄帝时已有牛车。至鸾车,则始虞氏)今曰"奚仲始作车"。皮弁通于三王,綦会陈矣;今曰"鲁昭公作弁"。埙篪掌于笙师,陶竹鸣矣;今曰"苏成公作篪","暴新公作埙"。鼓延者,始为钟者也;(《海内经》)今曰"垂作钟"。帝俊生晏龙,晏龙者,为琴瑟者也。(引同上)今曰"伏羲作琴","神农作瑟"。淫梁先番禺,(奚仲之父)番禺者.始为舟者也;(引同上)今曰"共鼓、货狄作舟。"(《初学记》二十五引此,云共鼓、货狄,黄帝二臣)黄帝者,始穿井者也;(《御览》一百八十九引《周书》)今曰"伯夷作井"。且左氏为襄公传,自箸季武子之有玺书;而今曰"鲁昭公作玺"。《小雅》之言"发曲局"而"归沐",沐者生有颠顶则知之;晋坚有言"沐则心覆",亦其自记也;而今曰"秦穆公作沐"。繄岂激而泰远,宕而失后者邪?夫古器纯朴,后制丽则,故有名物大同,形范改良者.一矣。(若古自有笛,汉丘仲亦作笛;京房乃备五音也)礼极而褫,乐极而崩,遗器坠失,光复旧物者,二也。(若前汉兖冕已亡,明帝始作)此既冠带,彼犹毛薪,则其闭门创造.眇与佗会者,三矣。(泰古关梁不通。故合宫衢室,黄、唐粗备。及古公迁岐,犹陶复陶穴.未有家室。此见质文变革,远及千年。禹域一隅,自为胡、越。今时床几由来久矣,而席地之仪,犹在日本。古之九州,亦若神州、东国,进化异时,谅无多怪者也)三者非始作,然皆可以作者称之。左氏于开物成务之世,特为错互,或举其始,或扬其中,或述其季,所以见"东夏之命,古今之法,言异而典殊"。(《吕氏春秋察今》语)"俈、尧之时,混吾之美在下";兴时化者,"莫善于侈靡"也。(《管子侈靡篇》语)然则天子为国,图具树物,以视天材异同,民用因革。赤刀夷玉,兑戈和弓,胤之舞衣,垂之竹矢,杂陈于路寝者,非直以是观美,其用则与今世博物院等。故亦素臣作书之志也。
世儒或憙言三世,以明进化。察《公羊》所说,则据乱、升平、大平,于一代而已矣。礼俗革变,械器迁讹,诚弗能于一代尽之。(《公羊》三统指三代,三世指一代。三统文质迭变,如连环也。三世自乱进平,如发镞也。二者本异,妄人多掍为一)《淮南》书曰:"周政至,(注:「至于道也」)殷政善,(注:「善施教,未至于道也」)夏政行,(注:「行尚粗也」)行政未必善,善政未必至也。至至之人,不慕乎行,不慙乎善。"(《缪称训》。其夺文从《读书杂志》说补)道器自形以上下。道之行至,器亦从之。繇夏而往愈"行".可知也。繇周而降愈"至",可知也。独其殊方绝域,或后或先.以有行至,则不可知。如左氏《作篇》之学,乃足以远监宙合,存雄独照,不言金火之相革,而文化进退已明昭矣。斯亦所谓贯穿中外,骋骤古近,而微言见于札牒之表者也。述《作篇》。
●征七略第五十七
《艺文志》称:成帝时,求遗书于天下。诏刘向校经传、诸子、诗赋,任宏校兵书,尹咸校数术,李柱国校方技。每一书已,向辄条其篇目,撮其旨意,录而奏之。会向卒,哀帝复使歆卒父业。"歆于是总群书,而奏其《七略》。"此则《别录》先成,《七略》后述之明文也。然歆《传》言:河平中,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,其后卒业。则《山海经》之录,亦署"臣秀"。向时虽未箸《七略》,其与任宏、尹咸、李柱国分职校书,业有萌芽。故《隋志》已称《七略别录》。(隋《经籍志》史部簿录篇,有《七略别录》三十卷,署刘向撰;又有《七略》七卷,署刘歆撰。此非二书,盖除去叙录奏上之文,即专称《七略》耳)固知世业联事,侪于公羊五世之传,谈、迁、彪、固二世之史。举一事以征作者,孰因孰革,无以质言矣。
略者,封畛之正名。《传》曰:"天子经略。"所以标别群书之际,其名实砉然。《御览》引刘氏书,或云《刘向别传》,或云《七略别传》。今观诸子叙录,皆撮举爵里事状,其体与《老韩、孟荀、儒林》诸传相类。盖淮南王安为《离骚传》,大史公尝直举其文以传屈原,在古有征。(班孟坚《离骚序》引淮南《离骚传》文,与《屈原列传》正同,知斯传非大史自传也)而輓近为"学案"者,往往效之,兼得"传"称,有以也。
其书领录群籍,鸿细毕备,推迹俞脉,上傅六典;异种以明班次,重见以箸官联,天府之守.生生之具,出入以度.百世而不惑矣。
独萧何之《九章》,(见《刑法忠》)叔孙通之礼器制度.王官所守,布在九区,及秦氏图籍,高祖以知地形阸塞、户口多少强弱者,皆阙不箸。《律历志》所述和声、审度、嘉量、权衡,职之大乐、内官、大仓、大行者,今在历谱十八家以否,无文可知。及夫大尊桂洒,征于元帝时大宰丞李元之记。(见《礼乐志》晋灼注引)此则官宿其业.业举其簿。今于刘《略》,亦俄空焉。盖其大者,国之典章,刊剟一字,罪至殊死,固不待校。其细者,笾豆之事,佐史之职,宜别为书,与周时赞大行相似,藂而碎也,亦不暇校雠缮写,是以不箸于录也。
然自班氏为十志,多本子骏.其法式具在。及隋遂有旧事、仪注、刑法、地理诸目,皆自子骏启之。郑君有言:"教者开发头角而弗洞达,则受之者其思深。"非子骏,孰与知此乎?
始班氏为《艺文志》,删要备籍。南宋至今,奏录既不可睹,而佚者往往见于他书。历城马国翰综辑其文,繁省不斠,时有夺漏。
余旧乐史官秘文之学.窃省《春秋》,孙卿以为"乱术"。(《解蔽》篇。注:"乱,杂也)《法言》亦云左氏"品藻"。(《重黎》)众庶曰品,(《说文》)杂采曰藻。(《玉藻》注)刘氏比辑百象,方物斯志,其善制割、綦文理之史也。亦以余暇.虑缀佚文,用父子同业不可割异,故仍题《七略别录》。(佗书或引向,或引歆,或引《七略别录》,或引刘向《七略》,或引刘歆《别录》,既糅杂不可分析,亦不更施标识)凡《艺文志》所录书目及其子注,非班氏省出新入,其辞皆刘氏旧义,与《管》《晏》《列》《荀》《山海经》《说范》诸书叙录具在者,虽佗书征引,皆不疏录。独取韦昭、颜籀所引,与佚文当举书目以起本者,始一二迻书之。自省嵬琐,多有阙略,过而存之,窃比于我五原大守。(所辑如别)
●哀焚书第五十八
章炳麟读《违碍书籍目录》(书凡二册,首列上谕、条款.后载书目),曰:乌乎!昔五胡、金、元,宰割中夏,其毒滔天,至于逆顺之分.然否之辨,未敢去故籍以腾奸言也。自满洲乾隆三十九年,既开四库馆,下诏求书,命有触忌讳者毁之。四十一年,江西巡抚海成献应毁禁书八千余通,传旨褒美,督他省摧烧益急。自尔献媚者蜂起,初下诏时,切齿于明季野史。(谕曰:"明季末造野史甚多,其间毁誉任意,传闻异词,必有诋触本朝之语,正当及此一番查辨,尽行销毁,杜遏邪言,以正人心,而厚风俗。")其后,四库馆议:"虽宋人言辽、金、元,明人言元,其议论偏缪尤甚者,一切拟毁。"及明隆庆以后,诸将相献臣所箸奏议文录,若高拱(《边略》)、张居正(《大岳集》)、申时行(《纶扉简牍》)、叶向高(《四夷考》《蘧编》《苍霞草》《苍霞余草》《苍霞续草》《苍霞奏草》《苍霞尺牍》)、高攀龙(《高子遗书》)、邹元标(《邹忠介奏疏》)、杨涟(《杨忠烈文集》)、左光斗(《左忠毅集》)、缪昌期(《从野堂存稿》)、熊廷弼(《按辽疏稿》《书牍》《熊芝冈诗稿》)、孙承宗(《孙高阳集》)、倪元璐(《倪文正遗稿》《奏牍》)、卢象升(《宣云奏议》)、孙传庭(《省罪录》)、姚希孟(《清閟全集》《沆瀣集》《文远集》《公槐集》。《公槐集》中有《建夷授官始末》一篇)、马世奇(《澹宁居集》)诸家,丝帙寸札,靡不然爇。虽茅元仪《武备志》,不免于火。(《武备志》今存者,终以诋斥尚少,故弛之耳)厥在晚明,当弘光、隆武,则袁继成(《六柳堂集》)、黄道周(《广百将传注》)、金声(《金大史集》);当永历及鲁王监国,则钱肃乐(《偶吟》)、张肯堂(《寓农初议》)、国维(《抚吴疏草》)、煌言(《北征纪略》);自明之亡,一、二大儒,孙氏则《夏峰集》,顾氏则《亭林集》《日知录》,黄氏则《行朝录》《南雷文定》,及诸文士侯、魏、丘、彭所撰述,皆以诋触见烬。其后纪昀等作《提要》,孙、顾诸家,稍复入录。或曰,朱、邵数君子实左右之。然隆庆以后,至于晚明,将相献臣所箸,靡有孑遗矣。其他遗闻轶事,皆前代逋臣所录,非得于口耳传述,而被焚毁者不可胜数也。由是观之,夷德之戾,虽五胡、金、元,抑犹有可以末减者邪?
大史公曰:"秦既得意,烧诸侯史记尤甚,为其有所刺讥也。"乾隆焚书,无虑二千种,畸重记事,而奏议、文献次之,其阴鸷不后于秦矣。今夫血气心知之类,惟人能合群。群之大者,在建国家、辨种族。其条列所系,曰:言语、风俗、历史。三者丧一,其萌不植。俄罗斯灭波兰而易其言语,突厥灭东罗马而变其风俗,满洲灭支那而毁其历史。自历史毁,明之遗绪,满洲之秽德,后世不闻。斯非以遏吾民之发愤自立,且剗绝其由蘖邪?自是以后,掌故之守,五史之录,崇其谀佞,奖蹙虚美,专以驾言诳燿.使莫能罪状己以阶革命。伟哉!夫帝王南面之术,固鸷于秦哉。
且乾隆之世,伪复明孝安等三帝年号,于前代谊士,方赠谥树表,扬厉而不厌。及一夕焚其书,不曰"狂吠",则曰"悖逆"。何一人之言,而前后驳异如是也?夫患臣僚之携贰,则褒遗忠以炫之;惧汉族之怀旧,则毁故书以窒之。二者相违,而皆以愚民。惟民也卒受其愚,哀哉!昔者秦始皇帝功德瑕衅,粲然在中夏,其法式诒于后嗣。焚史隐恶.至今而弥甚。攘除胡貉,数世而不行。及授胡貉以柄,使烝报杀略者,得善自隐讳,以为臧身之固,虽秦亦不意是也。
乌乎!长国家者不务子孙万世之计,而肆忿悁于一眗。方是时.则诚满志矣。数世而衰,而斧柯之伐,其则不远。《中西纪事》《海国图志》之属,尝指斥欧人,欧人亦欲以严令督毁之。至于庚子挞伐之诏,且躬自燔除,以奄其咎。悲夫,昔人箸书,皆异代见焚,今斧扆图籍之未丧,而先不能保其诏令乎!
●哀清史第五十九
乌乎!自黄帝以逮明氏,为史二十有二矣。(除去复重《旧唐书》《旧五代史》二种)自是以后,史其将斩乎!何者?唐氏以上,史官得职,若吴兢、徐坚之属,奋笔而无桡辞。宋、明虽衰,朝野私载,犹不胜编牒。故后史得因之以见得失。作者虽有优绌,其实录十犹四五也。
自清室滑夏,君臣以监谤为务。当康熙时,戴名世以记载前事诛夷矣;雍正兴诗狱,乾隆毁故籍。姗谤之禁,外宽其名,而内实文深。士益偷窳,莫敢记述时事以触罗网。后虽有良史,将无所征信。悲夫!天子之将崩,便房、题凑、璠玙、玉匣之属,宿成于考工,无所吝讳,虽讳亦不得不豫。今清室之覆亡,知不远矣!史于亡国,亦大行之具,不于存时宿储跱之,人死而有随之赍送以赗襚者,国死而赍送亦绝,可不哀邪?大凡纪传,财成于史馆,直载其事,顾不详其所因缘。私传碑状,虽具道委曲,大氐谀诬也。且贞信以婴戮.则国史不列;便辟以遇主,则草野不讥;朱紫玉石,贸然殽矣。
清室始滑夏,崇拜浮屠以奖其奸,烝报尊亲以盈其欲。故世祖大行,暗曶之事,吴伟业诗彰之。而张煌言为《满洲宫词》,箸文皇后之婚睿王。(张苍水《奇零草》有《满洲宫词》云:"春官昨进新仪注,大礼恭逢大后婚。"此当时事证)然皆家人事,米盐琐细,不箸于惇史无损。史之枉桡,曰:"圣祖至仁也"。滇都沦丧,天保既定.而明之宗室诛夷残破,不记于史官。仁和宋氏者.自言明裔,康熙世惧搜戮,改氏曰宋。风皇朱氏者,自言明裔,清初逃之镇{阜}山中,戒子姓不出山。亦足以见其戕虐三愙,憯毒无道,视蒙古之遇宋裔,绝矣!且延恩之封,不建于六十一年,而待世宗,明明裔彫零破覆尽也。高宗者,威谋若神,善御将帅,每用兵,诸将必禀承庙算,违者辄败。以成事诊之,福康安、柴大纪之狱,功罪易知,犹乱于名实,若万里之外何?薛莹《汉纪》有言:"古者师不内御。而光武命将,皆授以方略,使奉图而进。其违失无不折伤。意岂文史之过乎?不然,虽圣人其犹病诸?"(《御览》九十引。莹,吴人,与韦昭同时)
田文镜之峭核,天下称其酷吏。赵申乔者,以清方被主知,善为句稽,布政有绩,及其发《南山集》以诛名世,余螫被于方苞诸良,钳语丑正,伤志士之心。清世以文字成狱者,自此始。豺虎所不食,有北所不受,其恶超跃于文镜矣!比迹彭鹏,声为惠吏,国史无讥,而草野亦莫之讥也。乃者宋之徐爰,谙识朝章,大礼仪注,非爰不定。其学业精博,终身亦未有大过也。徒以豫参顾问,能得人主微旨,既善傅会,又饰以典文,遂与阮佃夫等同列于《恩幸传》。今之徐乾学、高士奇,非爰之亚佐邪?国史无讥,而草野亦莫之讥也。钱谦益与冯铨,其二心一也。一思明,一忘明,则恶名归于思明者。肃顺与奕訢,其辅主一也。一骨鲠,一夸毗,则美名归于夸毗者。且李绂、孙嘉淦,若遽受大辟,则百岁不雪矣。讷亲、张广泗,诚得减死,贳贷前事而复用之.其褒颂载涂又可知也。
夫国史诎于人主,首施俛仰.无柰之何,而私箸者复逐游尘以为褒贬,如之何其明枉直也?又辽左旧臣,起自草昧,而传者辄加文饰.推其学术,多仿佛雒闽。斯与魏收、牛弘之记索虏何异?(《史通浮词篇》云:"如《魏书》称登国以乌名官,则云「好尚淳朴,远师少皞」;述道武结婚藩落,则曰:「招携荒服,追慕汉高」。奢言无限,何其厚颜?"又《杂说篇》云:"周齐二国,俱出阴山。必言「类互乡」,则宇文尤甚。而弘载周言,文雅若此,动遵经典,多依《史》《汉》。此何异庄子述鲋鱼之对而辩类苏、张。贾生叙鹏鸟之辞而文同屈、宋?施于寓言则可.求诸实录则否矣。"案:世儒载满洲事迹,多有类此,不独学似雒闽而已)至于淫秽之迹,墨贼之状,故老相传,十口不殊,而不箸于竹素者,尚将千万。易世以后,其事湮沦矣。欲求信传,盖其难哉!
书志者,受成于官书者也。前世上下非甚鬲越,所施法令,惟礼乐等秩,县其文具,而民不率行;其他每下一令,虽有邕滞,大氐见诸施行矣。故苟有练习制度者,上观法式,下览计簿,无必清问下民,而优于作志。蔡邕之《十意》是也。其后有空文不行者.私录具在,犹可句校。
自清室布政,不综名实,筐箧猥积,而细民弗知;期会迫亟,而吏有余裕。奏记文牍,是非贞伪,成于赇赂。兵制、刑法,不胜其弊。
至食货,益羕羕无可稽。法令之所需,官司之所内,农商之所输,数各乖异。曩者独有盐、漕、河三政,詑谩泰甚,俊民党言以陈其弊,大吏下问,始播扬之,更制新法。今又四五十年矣,惟河北流少事。盐、漕之政,隐疵伏瘢,又参半于昔者,下无良书,则不得彰闻也。又官书称民数四万万,比伍而阅,必无四万万矣;称氂金岁二千万,贾人所赋,必再倍二千万矣。昔康熙中祀,名为家给人足。谀者直者,雷同无异辞。独唐甄生其时,则曰"清兴五十余年,四海之内,日益困穷。中产之家,尝旬月不睹一金,不见缗钱,无以通之,故农民冻馁,丰年如凶。良贾行于都市,列肆焜燿,冠服华膴,入其家室,朝则囱无烟,寒则蝟体不申。吴中之民,多鬻男女于远方.遍满海内。"(《潜书存言篇》)由此言之,宽假之令,免赋之诏,皆未施行也。众谀之言,仰戴仁帝以为圣明,虽直者犹倾之。惟甄发其覆蒙,然尚不能详其时粟布、泉币、械用盈绌之大齐,后史无所依据以为实录。食货之条,又有万此者,当何所取酌以为国典邪?
若乃清之礼乐,胡汉杂用。其发端多鄙倍,深自讳匿。至于今,堂子之神怪,达赖之尊礼,名实缘起,不可得而详也。兼是数者,虽欲为志,而风俗蕃变之故,政事棼理之迹,文之与实一切相缪,宁得不谢短乎?
传曰:"防民之口,甚于防川。"当清氏御世也,岂不欲褒扬其祖考,滂沛令闻,棻香无穷?故示之意旨,使杜塞其姗谤者。终然清议寝息,而浮虚之颂,牣于宇甸。及其弄臣酷吏,配享在下,相引以为华,语繁听厌,虽有实美,诚伪不辨,一切无以自别。孰与纵民之譁嚣,恣其载笔,令美恶偕箸,异时纪传书志得所因袭?其恶,诚蒙谯让于后;其美者,人亦乐谈而不厌。以校今兹,孰修孰短也?夫瘢夷者恶燧镜,伛曲者恶绠绳,将奄其咎,必憎其表,事之理矣。卒使一家之史,捇焉以斩,遗美往恶,黯黕而同尽,亦无算也哉!
或曰:西方皙人之史,种别为书。若汉之十志,与《儒林》《货殖》诸传,述其委悉,皆可令各为一通,与往者二十二家异其义法。今作史者,方欲变更,虽斩焉无忧也。抑吾未闻事迹不具,而徒变更义法者。夫近事闻其省,不闻其敕.故骋而上襄,以造《中国通史》。
附:中国通史略例
中国秦汉以降,史籍繁矣。纪传表志肇于史迁,编年建于荀悦,纪事本末作于袁枢,皆具体之记述,非抽象之原论。杜、马缀列典章,闿置方类,是近分析法矣。君卿评议简短.贵与持论鄙倍,二子优绌,诚巧历所不能计.然于演绎法.皆未尽也。衡阳之圣,读《通鉴》《宋史》,而造论最为稚驯,其法亦近演绎;乃其文辩反覆,而辞无组织,譬诸织女,终日七襄,不成报章也。若至社会政法盛衰蕃变之所原,斯人暗焉不昭矣。王、钱诸彦,昧其本干,攻其条末,岂无识大,犹愧贤者。今修《中国通史》,约之百卷,镕冶哲理.以祛逐末之陋;钩汲眢沉,以振墨守之惑;庶几异夫策锋、计簿、相斫书之为者矣!
西方作史.多分时代;中国则惟书志为贵,分析事类,不以时代封画:二者亦互为经纬也。彪蒙之用,斯在扬榷,大端令知古今进化之轨而已,故分时者适于学校教科;至乃研精条列,各为科目,使一事之文野,一物之进退,皆可以比较得之,此分类者为成学讨论作也。亦犹志方舆者,或主郡国,则山水因以附见,其所起讫,无必致详;或主山川,记一山必尽其脉带,述一水必穷其出入,是宁能以郡国封限矣!昔渔仲粗粗,用意犹在诸《略》;今亦循其义法,改命曰《典》,盖华峤之故名也。
诸典所述.多近制度。及夫人事纷纭,非制度所能限,然其系于社会兴废,国力强弱,非眇末也。会稽章氏谓后人作史.当兼采《尚书》体例.《金滕》《顾命》就一事以详始卒。机仲之《纪事本末》,可谓冥合自然,亦大势所趋,不得不尔也。故复略举人事,论撰十篇,命之曰《记》。
西方言社会学者,有静社会学、动社会学二种。静以臧往,动以知来。通史亦然。有典则人文略备,推迹古近,足以臧往矣;若其振厉士气,令人观感,不能无待纪传。今为《考纪》《别录》数篇。非有关于政法、学术、种族、风教四端者,虽明若文、景,贤若房、魏,暴若胡亥,奸若林甫,一切不得入录,独列《帝王》《师相》二表而已。昔承祚作《益部耆旧传》,胪举蜀才,不遗小大;及为《蜀志》,则列传亡几。盖史职所重,不在褒讥,苟以知来为职志,则如是足也。(案:大史公引《禹本记》、杨子云作《蜀王本纪》,皆帝者之上仪也。然汉《艺文志》儒家有《高祖传》十三篇,《孝文传》十一篇,而刘縚《圣贤本纪》亦列子产.见于《文选王文宪集序》注所引。是知纪传本无定称。今亦聊法旧名,取孟坚《考纪》、子政《别录》以为识别云尔)
列表五篇:首以《帝王》,以省《考纪》;复表《师相》,以省别录。儒林文苑,悉数难尽,其撰述大端,已见于《文言》《学术》二典,斯亦无待作传,故复列《文儒表》,略为第次,从其统系而已。方舆古今沿革,必为作典,则繁文难理;职官亦尔,孟坚《百官公卿》止于列表,一代尚然,况古今变革可胜书邪?故于《帝王表》后,即次《方舆》《职官》二表,合后《师相》《文儒》,为《表》凡五云。
史职范围,今昔各异,以是史体变迁,亦各殊状。上世瞽史巫祝.事守相近;保章、灵台,亦官联也,故作史必详神话。降及迁、固,斯道无改。魏、晋以来,神话绝少,律历、五行,特沿袭旧名,不欲变革,其义则既与迁、固绝异。然上比前哲,精采黯黕,其高下相距则远。是繇一为文儒,一为专职尔。所谓史学进化者,非谓其霩清尘翳而已,己既能破,亦将能立。后世经说,古义既失其真,凡百典常,莫知所始,徒欲屏绝神话,而无新理以敹彻之。宜矣!其肤末茸陋也。要其素知经术者,则作史为犹愈。允南《古史》,昔传过于子长,今不可见。颜、孔《隋书》,亦迁、固以后之惇史。君卿《通典》,事核辞练,绝异于贵与之伧陋者。故以数子皆知经训也。(近世如赵翼辈之治史,戋戋鄙言,弗能钩深致远.由其所得素浅尔)惜夫身通六艺之士,滞于礼卑而乏智崇之用,方之古人,亦犹倚相、射父而已。必以古经说为客体,新思想为主观,庶几无愧于作者。
今日治史,不专赖域中典籍。凡皇古异闻,种界实迹,见于洪积石层,足以补旧史所不逮者,外人言支那事.时一二称道之,虽谓之古史,无过也。亦有草昧初启,东西同状,文化既进,黄白殊形,必将比较同异,然后优劣自明,原委始见,是虽希腊、罗马、印度、西膜诸史,不得谓无与域中矣。若夫心理、社会、宗教各论,发明天则.烝人所同,于作史尤为要领。道家者流,出于史官,庄周、韩非,其非古之良史邪!
设局修史,始自唐代。繇宋逮明,监修分纂,汗漫无纪。《明史》虽秉成季野,较《宋》《元》为少愈,亦集合数传以成一史云尔。发言盈廷,所见各异,虽有殊识,无繇独箸。孟德斯鸠所谓"古事谈话"者,实近史之良箴矣。今修《通史》,旨在独裁,则详略自异。欲知其所未详,旧史具在,未妨参考。昔《春秋》作而百国宝书崩,《尚书》删而《三坟》《穆传》轶,固缘古无雕版,传书不易,亦繇儒者党同就简.致其流亡。然子骏《七略》:《尚书》家犹录《周书》;《周官》而外,《周法》《周政》亦且傍见儒家;固非谓素王删定以后,自余古籍,悉比于吐果弃药也。《通史》之作,所以审端经隧,决导神思。其佗人事浩穰.乐胥好博之士,所欲知者何既,旧史具体,自不厌其刘览。苟谓新录既成,旧文可废,斯则拘虚笃时之见也已。
●中国通史目录
表:帝王表 方舆表 职官表 师相表 文儒表
典:种族典 民宅典 浚筑典 工艺典 食货典 文言典 宗教典 学术典 礼俗典 章服典 法令典 武备典
记:周服记 秦帝记 南胄记 唐藩记 党锢记 革命记 陆交记 海交记 胡寇记 光复记
考纪:秦始皇考记 汉武帝考记 王莽考记 宋武帝考记 唐大宗考记 元大祖考记 明大祖考记 清三帝考记 洪秀全考记
别录:管商萧葛别录 李斯别录 董公孙张别录 崔苏王别录 孔老墨韩别录 许二魏汤李别录顾黄王颜别录 盖傅曾别录 王猛别录 辛张金别录 郑张别录 多尔衮别录 张鄂别录曾李别录 杨颜钱别录 孔李别录 康有为别录 游侠别录 货殖别录 刺客别录 会党别录 逸民别录 方技别录 畴人别录 叙录
●杂志第六十
管仲镂簋朱纮,而有三归之家。仲尼曰:微斯人,吾其被发左衽矣!盗嫂如叔术,犹有为之烦浣者。吾观近世李光地之事,何其反也?成功之奉明朔,自拟以共和,谓敌"索虏",而人亦"岛夷"之。降隶如施琅,光地因其逋逃.以为大用,卒踣郑氏。明之衣冠正朔,自是斩也。其伐高矣!全绍衣顾责之以夺情、背交与寄豭之戮。功名在壶鉴,而以三疵成罪,岂不琐哉?嗟乎!使后世之称光地者,果无以异于管仲、叔术也,则绍衣之责之诚过矣!
宋绍兴三十二年,辛弃疾以耿京之命,率中原义兵归宋。是时,弃疾年二十三。其生在金世,曰践其土、食其毛,倒雕戈之矜以反创之。其诸寄食无所,以从于叛者欤?抑与旃裘居,其义固异于恒也?世或传弃疾与党怀英筮,得卦异象,以是定南北之仕。噫!枯骨朽蓍,其神灵不逾人矣。必有神灵,天弗助逆也,其受命也如响。
曾国藩者,誉之则谓"圣相",谳之则为"元凶"。要其天资,亟功名善变人也。始在翰林,艳举声律书法,以歆诸弟。稍游诸公名卿间.而慕声誉,沾沾以文辞蔽道真。金陵之举,功成于历试,亦有群率张其羽翮,非深根宁极,举而措之为事业也。所志不过封彻侯,图紫光。既振旅,未尝建言持国家安危,诚笃于清室之宗稷者邪?方诸唐世王铎、郑畋之伦。世传曾国藩生时,其大父梦蛟龙绕柱,故终身癣疥如蛇蚹,其征也。凡有成勋长誉者,流俗必傅之神怪。唐人谓郑畋之生,妊于死母。(见唐尉迟偓《中朝故事》)其谤诬盖相似,死三十年,其孙广钧曰:"吾祖民贼。"悲夫!虽孝子慈孙,百世不能改也。
后唐明宗夜祝天曰:"臣本蕃人,岂足以临天下?"乌乎!载其玄德,贤于菟裘,其违务光不远。惜乎未闻五始之义也!丧有无后,无无主。族姓皆绝,则里尹主之。《易》称"群龙无首,其血玄黄"。自素王之兴,吾以知诸夏之无是患也。王者代替而孔不代丧,当其无君,则褒成之胄为里尹。虽有戎狄,以盗我九鼎,诚无若共主何?明宗弗知,而辜禳于天,其未闻道者欤?虽然,苟志于仁,无恶也。尚得推贤,不失其序夫?
闻女主、群盗、十国、八贝勒,未闻旷年无君也。元定宗没,而委裘三年,未有压纽之主。(《元史定宗纪》三年"戊申,春三月,帝崩于杭锡雅尔之地",下书"己酉年"、"庚戌年",系之曰"定宗崩后,议所立,未决"。当是时,已三岁无君。其行事之详,简策失书,无从考也)是时中原之黎庶,则谁隶乎?苟曰元百年有君,三年蹔无之,民犹隶元也。乌乎!诸夏之有君,四千年矣,二百年蹔无君,民犹隶诸夏矣!
儒阬于骊山,而伏生、叔孙生独脱。及秦之废,通履汉朝焉。其违于守节欤?当其前,则有夏大史终古,与受之臣挚矣。踵是,则有陆元朗、孔冲远矣。夫以身卫礼乐儒术,不恤其污?此诚非沟渎之小谅所能跂也。及身弗能卫,幸犹有肤敏逸民,以守善道。而世又蹙之,则弗恤其污,以卫是人,如冯道、钱谦益者,亦尽瘁矣哉!不然,革命之际,收良以填沟壑,而天地之纪绝矣。孔子曰:"师挚之始,关雎之乱也,盈耳哉!"
孰使以焚如之子受鞶带者?魏大子问曰:"君父皆笃疾,适有一丸,将谁救?"邴原勃然曰:"父也!"参是,子之于父,视其君孰重?非特上视也,下视且然。是故王莽杀其子宇,逢萌闻之,叹曰:"三纲绝矣!"彼因心之痛,发于死亡,而赍咨涕洟以道之,其哀厉如是。知其绝者,乃不绝也。自孙复、胡安国以至今,重所主,抑所生,使申胥隐轸,而嵇绍之徒重得志。其绝乎?则诚绝矣!
●别录甲第六十一 ——杨颜钱
章炳麟曰:逃空虚者,闻足音而悲。故箕子过殷墟,则流雅声;魏武帝睹关东荒梗,而赋"千里无鸡鸣"。易代小变,犹憯凄不忍视,况挈圻甸而傅之异族者乎!荐绅在朝,无权藉,或有箸位,遭易姓则逐流而徙,其间虽俛仰异趣,然眷怀故国,情不自挫,悲愤发于文辞者,故所在而有。至如重器授受。适在同胤,无益损于中夏豪发,然卒不能持其怨慕,此亦情之至也。
扬雄,字子云,成都人也。少好学,不为章句。为人简易佚荡,口吃不能剧谈,默而好深湛之思,不修廉隅以微名当世。家产不过十金,乏无儋石之储,晏如也。自有大度,非圣哲之书不好也,非其意,虽富贵不事也。顾尝好辞赋,作《反离骚》《甘泉》《河东》《羽猎》《长杨》诸篇。仕汉成、哀间,直丁、傅、董贤用事,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。而雄方草《大玄》,位不过黄门郎。郎官散秩千人,无印绶,非命吏也。侍郎比四百石,秩不逮大县丞、尉。汉谷至贱,此即与今之举贡入馆从事者何异?(《百官公卿表》:郎与期门、羽林,皆属光禄勋。郎掌守门户,出充车骑。期门掌执兵送从,比郎,无员,元始元年更名虎贲郎。羽林掌送从。次期门,初名建章营骑,后更名羽林骑。是郎位之贱,下等骑士也)故去就新故,不为携贰。
及王莽代汉为新帝,雄以耆老久次,转为大夫。尝为《剧秦美新》以献,外示符命,内实以亡秦相风切。是时莽置羲和,雄为《法言》,以羲和拟重黎,卒借巫步以明其雠伪。究观莽变法反古,当世百姓不堪命,然卒为光武、明、章道师,所以荡亡秦之毒螫者,至后汉始效。雄识短,时有非议.然其本徒在汉新革命。故曰汉兴二百一十载而中天,明其命胙方半,将中兴,复旧物。且亟称两龚之絜,而自比于蜀庄沈冥。愀夫!其辞之志微憔顇也。雄以天凤五年卒。
有相人桓谭者,字君山,与雄友善,仕新为掌乐大夫。光武时,为议郎,至六安郡丞。是时,新室旧臣,争诋娸故主,务极丑恶。而谭为《新论》,上之世祖,犹称莽曰"王翁"。初,高祖令故楚臣名项籍,时有郑君者,独不奉诏.繇是尽拜名籍者为大夫,而逐郑君。如谭,可以亚矣!
其行事若反扬雄。要之同在禹域,则各为其主,无伤也。若元时闵本、黄冔、郑玉、赵弘毅之伦,以文学食禄,或绝意仕进,不受征币。及明师举徽州,至入京,诛胡元,天下昭苏,而方牵帅妇稚系组自殒。此则所谓悖德遁天,以训则逆者邪?
颜之推,字介,临沂人也。博览书史,善为文辞。好饮酒,不修边幅。事梁元帝,为散骑侍郎奏舍人事。周师破江陵,入弘农,为李远掌书记。之推志不欲事仇国,遇河水暴长,具船,将妻子奔齐,经砥柱之险,时人称其勇决。
仕齐,累官至黄门侍郎。周师侵齐,陷晋阳,后主轻骑走,到邺,计困甚。之推以陈氏因国于梁,神州旧族,与故主无以异;自元帝殒命,江左益衰,今因势便,得北齐为附庸,外有淮、岱、梁、宋之蔽,庶几得自存立。乃因宦者邓长颙进奔陈策,仍劝募吴士千余人以为左右。道青、徐赴陈。后主内之,丞相高阿那肱弗欲,遂罢其议。
齐亡,再入周,为御史上士。隋开皇中,大子召为文学,以疾卒。
之推在齐,有二子,命长曰思鲁,次曰敏楚,示不忘本。其《家训》有言:"齐朝一士夫,尝谓吾曰:「我有一儿,年已十七,颇晓书疏,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,稍欲通解,以此伏事公卿,无不宠爱。」吾时俛而不答。异哉!此人之教子也。若由此业,自致卿相,亦不愿女曹为之。"顾炎武闻之曰:"嗟乎!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,犹为此言,尚有《小宛》诗人之意。彼奄然媚于世者,能无愧哉!"
钱谦益,字受之,常熟人也。仕明、及清,再至尚书。
初,明中世.自李梦阳、王世贞务为诘诎瑰异之辞以相高,其失模效秦汉而无情实。谦益与艾南英,讼言排拒,学者风靡,然其体最摦{女监}。
谦益为人,徇名而死权利。江南故党人所萃,己以贵官,擅文学,为其渠率,自憙也。
郑成功尝从受学,既而举舟师入南京,皖南诸府皆反正。谦益则和杜甫《秋兴》诗为凯歌,且言新天子中兴,己当席稿待罪。当是时,谓留都光复在俾倪间,方偃卧待归命,而成功败。
后二年,吴三桂弑末帝于云南。谦益复和《秋兴》诗以告哀。凡前后所和几百章,编次为《投笔集》。其悲中夏之沉沦,与犬羊之俶扰,未尝不有余哀也。康熙三年卒。
初,明之亡,有合肥龚鼎孳、吴吴伟业,皆以降臣善歌诗,时见愤激,而伟业辞特深隐,其言近诚。世多谓谦益所赋,特以文墨自刻饰,非其本怀。以人情恩宗国言,降臣陈名夏至大学士,犹拊顶言不当去发。以此知谦益不尽诡伪矣!
是时萧山毛奇龄,当南都倾覆,以布衣参西陵军事。军败,走山寺为浮屠。永历六年,人或构之清率,亡命为"王士方",展侧山谷间,卒得脱。乃遍游齐、楚、梁、宋、郑、卫,作《续哀江南赋》万余言。过禹州,寓故怀庆王邸,作《白云楼歌》。事侵寻闻于顺天怨家,欲陷之,亡去。匿土室。康熙时,禁网解,奇龄竟以制科得检讨。吴世璠死,为《平滇颂》以献。君子惜其少壮若节,有古烈士风,而晚节不终.媚于旃裘。全祖望借学术以谴诃之,其言特有为发也。
自是以后,士大夫争以献谀为能事,神圣之号溢于私家记录。然犹有戴名世、吕葆中、查嗣庭、汪景祺、胡中藻等,虽仕满洲为侍从,笔语及诗,时时有所弹射。名世推明末帝为共主,意至豤款。其佗或为失职怨望而作,然观其所诋娸,犹明于种类之大齐者。自乾隆中年以后,士益媕娿,《变风》绝矣。
章炳麟曰:扬雄宁靖怀旧。谦益虽荏染,其述犹复。之推仇周而亲陈,知中国昵于梁室。江左士人之知类,尚矣哉!
墨子曰:"买鬻,易也;霄(即消)尽,荡也。"(《经说上》)同族迭主谓之"易".异族入主谓之"荡"。荡与易,孰悲?宜户知之。
然今学者,言攘斥满洲,或徒以旦莫蜕化。清道光时,有仁和龚橙,人传馆试《正大光明殿赋》,忘其韵。橙曰:"吾知之:「长林丰草.禽兽居之。」"此其狂而时中者邪?后以汉文授巴夏礼,为谋主。圆明院之火,橙单骑先士卒,入取玉石重器以出。及清率乞西师陷苏、松,断洪氏下游,橙与有力焉。世皆多其奇气。观其出入欧、满,一彼一此,坎廪以求逞者.于中夏何有?近世归安钱恂,十应乡试,不中式,怨怼,以随使得知府,常言:"均之异族,宁事欧洲,不事清!以其政法犹调整故。"此其言近正,而卒偏盭,将借名于愤激以趣势利者哉!且所为攘除异族者,为同种自主也。政法固次之。均之异族,则政法昏明何择?重政而亵种,故自昔有右沙陀、左后梁者。
●别录乙第六十二 ——许二魏汤李
许衡,字仲平,河内人也。少遭金、元之乱,尝避地,过河阳,当暑.渴甚,众争啖道旁梨,衡荫树自若,曰:"世乱,梨无主,吾心其无主邪?"乱少定,游河、洛间,从柳城姚枢得宋二程、朱熹书。遂居苏门,遍求礼乐、星历、兵刑、食货、水利诸典,而敢为大言,以道自何,凡丧祭昏嫁,必以礼倡乡人。学者浸盛。
元世祖忽必烈王秦,召为京兆提学;既践位,授大子大师,改国子祭酒。至元二年.上疏言:"前代北方有中夏者,必行汉法,乃可长久。故后魏、辽、金,历年最多。佗不能者,皆乱亡相继。夫陆行宜车,水行宜舟,反之则不能行;幽燕食寒,蜀汉食热,反之则必有变。以是论之,国家当行汉法,无疑也。"书奏,忽必烈嘉内之。六年,与大常卿徐世隆定朝仪,与大保刘秉忠、左丞张文谦定官制。七年,授中书左丞。八年,改集贤大学士,兼国子祭酒。十三年,以故官领大史院事。十八年,卒,谥文正。
衡在朝二十余岁.进退不恒。一代度制,略出其议,奏事亦数以古义责难。然退辄毁其草,故其言多秘不闻。元将伐宋.衡请修德以怀远,无轻觌武,弗听。及死.遗令以浮屠服敛。世以比汉荀彧弗能阻九锡而仰药也。
魏象枢,字环极,蔚州人。清顺治三年进士。以刑科给事中,转处诸科八年,廉劲敢言事。大学士陈名夏得罪,言官坐不先事纠发,六科长皆被议。象枢降补詹事主簿,稍迁光禄丞。十六年.乞养归,家居讨论性命天道之说。遭母忧,丧葬号为遵迹古礼。
康熙初,征授御史,累迁顺天府尹。会吴三桂以湘、蜀、滇、黔拒命,欲割地,称帝号。仁帝玄晔问象枢。象枢曰:"尧、禹之师,舞干羽于两阶;七旬,而有苗格。本谋彻藩者,明珠、米思翰。今势糜烂,当诛二臣以谢诸藩。"不省。后以刑部尚书终于家,康熙二十五年也。谥敏果。
谭献曰:三桂虽乱臣,然本汉种。汉种有分地,则王土幸无全制于满洲。故象枢假为阔语以谲上。盖汉董卓议大发卒讨山东义兵,郑泰曰:"政在德,不在众也。"刘表僭窃,郊祀天地,孔融以为"宜且隐忍,以崇国防"。和光同垢,与象枢而三。不然者,滇府之师,非甚椎愚,不求其扰而狎也。
魏裔介,字石生,柏乡人。自清顺治三年成进士,十一岁至左都御史,又二岁加大子大保。
当是时,明师数入讨。裔介上言:"今刘文秀复起于川南。孙可望窃据于贵竹,李定国伺隙于粤西,张名振流氛于海岛,连年征讨,尚逋天诛。为目前进取计,蜀为滇、黔门户。蜀既守,而滇、黔之势蹙。故蜀不可不先取。粤西稍弱,桂林之役未大创。必图再犯,以牵湖南之师。宜令藩镇更番迭出,相机战守。此三方者,攻瑕,先粤西。粤西溃,则滇、黔亦瓦解。若海上当严斥候,修战舰,诸路合剿,弗使事久变生。"其后诸道进兵,卒如裔介所规,竟以亡明。云南定,裔介言:"滇、黔、川、楚间,不以满兵镇守,恐戎寇生心。荆、襄天下腹心,宜择大将领满洲兵数千,常驻其地,无事则控扼形势,以销奸萌;有事应援,据水陆之胜。"议虽不行,其为满洲谋宰割汉人,可谓社稷臣矣。
康熙元年,转吏部尚书。三年.授保和殿大学士。二十五年,卒,谥文毅。
裔介先后所建白,于满汉间时有诎申控纵;其归皆以便满洲政府,为子孙帝王万世计。性槃辟,善应事,先魏象枢得志.其骨鲠弗如。然犹箸《圣学知统录》《论性书》《希贤录》数种,自以为得性命之情云。
汤斌,字孔伯,睢州人。母赵,明季骂流贼死。斌少避乱衢州。清顺治九年,成进士,出为潼关道,徙岭北道。方郑成功经略长江,而雩都山有明旧将李玉庭,戏下万人,阳诣斌约降。成功已围南京,遣谍抵赣州。斌获谍,斩之,策玉庭且中变,即移兵守南安;玉庭果至,击走之;分兵要其归路,卒斩玉庭。寻乞病归。
斌既有吏才,而知取与之术,欲托方闻大儒以自华。闻孙奇逢讲学夏峰,往从受业十年。又尝与黄宗羲问对,则曰:"黄先生论学,如大禹导山水,脉络分明,吾党之斗杓也。"然本意欲以此养高,出而缘饰吏事.故终身无自得。特工为剽取,调和朱陆间以自文。而流俗遂相扇为大儒,稍稍忘其拒义师战功矣。
康熙时,以制科授侍讲,累迁江南巡抚。斌故善饰俭,及在官,惟枲帐一,采野荠和豆羹而食之;闻子市鸡,怒箠其仆。虽公孙弘御布被脱粟饭,不能绝也;亦以此为佞臣明珠、王鸿绪所中,卒皆无恙。顷之,以礼部尚书辅皇大子,尝奏对仁帝玄晔前,面谩,出曰:"平生未尝欺罔人至此!"玄哗闻之而不罪也,但曰:"理学诚为贵,今贵谩邪?"
然斌最善吏事,抚江南,请蠲明万历时所加饷及免苏松赋数十万两。又言:"国有大庆,或水旱形见.不肖者反急征以待复除;必豫免次年田租,然后民不可欺。"免租先一岁颁谕,自此始。其在潼关,叫讼无留狱,环治五十里,待质者不赍宿粮。尝出,遇雨,止宿大树下,民藩其树识之,故所在有声,此其所长也。
康熙二十六年,改工部尚书。以度材,卒于通州,谥文正。道光时,遂从祀孔子庙庭矣。汤斌,循吏也,豢养忘旧,惟所任使。
章炳麟曰:"非其人而教之,赍盗粮,借贼兵也。"孙卿是言,有味哉!乌乎,孔子已失诸宰予!世传与田常作乱。孙、黄于汤斌,亦少弛矣。
李光地,字晋卿,安溪人。治漳浦黄道周之术,善占卦。会康熙朝尊朱学,故以朱学名。其习业因时转移,闻时贵律历,即为章算几何;贵训诂,即稍稍理故书;贵文言幽眇也.即皮傅《周易》与《中庸》篇,为无端崖之辞。然惟算术为通明,卒以是傅会得人主意,称为名相。
康熙九年.成进士。三岁,以编修乞假归。耿精忠据福建,与郑经并遣人招之,皆不至。会编修陈梦雷为精忠迫胁,常托病支吾,以其形势阸塞,密示光地。光地遣使间道入京,以蜡丸上封事。仁帝玄晔下其疏。会康亲王傑书已自衢州陷仙霞关,进陷建宁、延平,精忠降。授光地侍读学士。郑经将刘国轩击拔海澄、漳平、同安、惠安诸县.进逼泉州,断万安、江东二桥,南北援绝。光地使其叔父日{火呈}将乡兵百余,度石珠岭,支木桥以济;而别令其弟光垤、光垠,以乡兵千度白鸽蛉,迎巡抚吴兴祚军于永春。师至泉州,大破国轩军。迁翰林学士。是时,闽率有一王一贝子一公一伯,将军、都统以下,各开莫府,所将皆禁旅,传食于民,时系累丁壮役作之,劫略妇女无算,闽民驱而北者数万,皆光地赞师力也。
顷之,郑经卒,子克塽幼弱,诸将内争。胡汉皆以台湾风波险恶,无主用兵者。而光地适至京师,力言亟取,毋诒患.且荐降臣施琅可用状。玄晔内其言。二十二年,卒下台湾。自是明氏子孙,与奉中国年历冠带者,无遗育矣。
光地既以智谋绝中国由枿,功高,蒙殊遇,而陈梦雷方以降贼坐斩。光地微白之,得不死。梦雷以光地欲攘己功,故不素白傑书,令己下狱,发愤作书绝交。天下称光地卖友。
自光地在朝,君臣相顾,欢甚,累官至文渊阁大学士。玄晔通八线诸术,又好闽学,而光地能料量雠对。故玄晔命录札记进御,又时时令参订朱熹书,常曰:"知光地者莫若朕,知朕者亦莫光地若也。"
光地虽厚颜,以大儒自襮,然文深弗能如魏、汤,吐言或绝鄙倍。其为《榕邨语录》曰:"周、程、张、邵,不得朱子,虑不若是烜赫。"至今学者传以为笑。以杨名时、李绂、陈鹏年、蔡世远、惠士奇、何焯,皆用名德尔雅,为光地识拔,故死后称誉得无衰。然惟何焯醉心于光地,其他皆能识之。
光地少无行。后尝督顺天学政,遭母优,有旨夺情。光地请给假九月治丧。给事中彭鹏者,亦福建人,劾光地忘亲贪位,且自陈雅素知其奸伪状。又好色,尝盗良家子,全祖望志之。五十六年,卒,谥文贞。章炳麟曰:庄周有言:"儒以《诗》《礼》发冢。"自宋人言道学,(宋人本称道学,其后分言理学,最后复分心学。道学本该心理、修身、伦理三科,其名较二者为合。近世通言理学者,失之)明儒述之。宋、明诸儒多迂介,(明末王学亦多披倡者,然只心学一部)而清儒多权谲。元、清惟衡、象枢,尚惨怛思反本。自裔介而下,思不义以覆宗国,其公山不扰所耻也。惟行己亦仍世益庳,裔介恃齐给.而斌诈谖饰俭,至于光地外淫。何宋、明诸儒行谊之修.而今若是沽薄也?夫孙卿死而儒术绝,自明季五君之丧,(谓孙奇逢、王夫之、黄宗羲、颜元、李颙也)道学亦亡矣。
●解辫发第六十三
《后汉书西南夷传》:哀牢夷,"种人皆刻画其身,象龙文、衣箸尾。"尾者,其今满洲之辫发乎?《汉书终军传》"解编发,削左衽",师古曰"编读曰辫",斯其来远矣!
支那总发之俗,四千年亡变更。满洲入,始鬄其四周,交发于项下,及髋髀。一二故老,以为大辱,或祝发箸桑门衣以终。(《通典乐六》:天竺乐"乐工,早丝布,幞头巾,白练襦,紫绫袴,绯帔。舞,二人辫发,朝霞袈裟,若今之僧衣也。行缠碧麻鞋。"据此,是天竺亦有辫发。其言若今僧衣者,只指朝霞袈裟耳。又今印度人皆幞头而不辫发,然则舞时偶一用之,平日则否。故乐工仍不辫发也)盖冠簪高{髟介}之饰,既不可复,则宁尽毁之,以章吾志,其情隐矣!
其后习夷俗久,耏鬓垂鬣,以为当然,亡所怪咢。日本人至,始大笑悼之。欧罗巴诸国来互市者,复蚩鄙百端,拟以豭豚,旧耻复振。然士人多要幸儋石之禄,犹前卻持两可,未尽芟夷也。
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一年,秋七月,余年三十三矣。是时满洲政府不道,戕虐朝士,横挑强邻,戮使略贾,四维交攻。愤东胡之无状,汉族之不得职,陨涕涔涔,曰:"余年已立,而犹被戎狄之服.不违咫尺.弗能翦除,余之罪也!"将荐绅束发,以复近古。日既不给,衣又不可得,于是曰:"昔祁班孙、释隐玄,皆以明氏遗老,断发以殁。《春秋穀梁传》曰「吴祝发」,《汉书严助传》曰「越劗发」。(晋灼曰:劗,张揖以为古翦字也)余故吴越闲民,去之,亦犹行古之道也。"会执友以欧罗巴衣笠至,乃急断发易服。欧罗巴者,在汉则近大秦,与天毒同柢。其衣虽迮小,方袷直下,犹近古之端衣,惟吾左辅之日本,亦效法焉。服之盖与箸桑门衣无异趣云。
《传》曰:"齐一变,至于鲁;鲁一变.至于道。"由是萌芽,令他日得端委以治周礼,固余之志也。昔者《小雅》诗人,闵宗周危乱,发愤而作,始之以流水之朝宗于海,而终之以邦人诸友。谁无父母。乌乎!余惟支那四百兆人,而振刷是耻者,亿不盈一。钦念哉!